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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雕在岩浆的高温中消融,原本凝冷的水变得滚烫,漫漶过戚隐和扶岚的脚踝。脚下全是湿黏黏的泥土,分不清是那些蛇巫糜烂的血肉,还是岩土的淤泥。两个人背靠着背喘气,手脚瘫软,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神花彻底消散,落成白色的灰,随着铁锈红的毒雾沉淀。地渊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静谧到仿佛空气都要沉落,荒芜成一片绝地。

面前三尺远的地方,淤泥忽然震了震。戚隐和扶岚都听见一个心跳由弱至强,向上而来,越来越近。戚隐心里烦躁,这些蛇巫有完没完?拎着剑走过去,剑尖上撩,是一个准备挥斩的动作。只待那蛇巫破土而出,便取他的首级。

淤泥冒出了泡,一个浑身血污的女人钻出了半身。戚隐方要落剑,扶岚攥住他的手腕。

“是虞师师。”扶岚低声说。

戚隐一惊,定睛一看,果然是她。这倒霉女人浑身血泥,蓬头垢面,比鬼怪还像鬼怪,难怪他没有认出来。看她模样,该是受了不少苦,戚隐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

“伤着哪儿没有?你身边那呆子呢?”

虞师师弯下身,从怀里捧出一个襁褓。那是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孩子,细瓷一样白净的脸蛋儿,长长的黑睫毛。才丁点儿大,不会超过两岁。血衣包裹成襁褓,将他团团扎住。他安安静静躺在里头,像个小棉花团子。

这是从哪儿来的孩子?

“你……”戚隐震惊地说不出话。

扶岚也愣了,歪着头看了那孩子一会儿,蹲下身,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叫慕容长疏,长白的长,林疏的疏。他很可爱,对么?”虞师师轻轻问。

慕容长疏!戚隐心里重重一跳,原来他就是慕容长疏,那个被扶岚带出伏羲神殿的孩子。他虚虚握着小拳,轻轻地呼吸,周围血腥又荒芜,只有这个刚诞生的小童兀自安眠。

虞师师道:“戚师弟,扶岚公子,你们都是好人。我一直都错怪了你们,觉得扶岚公子不识抬举,你又长得怪模怪样,实在不像个正经人,才……不喜欢你们。”

戚隐:“……”

“没关系,”扶岚说,“你太吵了,我也不喜欢你。”

“……”虞师师被他噎了会儿,才道,“直到戚师弟为了救我们剖心,我才知道,原来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一直都错怪你们。”虞师师低下脸,将冰凉的脸颊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她闭了闭眼,泪水无声地滴落腮边,“二位,我还想麻烦你们最后一件事。求你们,帮我把这个孩子带出去。送他到凤还、昆仑、无方,哪里都好,只是千万不要再去钟鼓。”

“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戚隐皱着眉问。

“我们见到神了。”虞师师笑了笑。她苍白的笑容被金红的岩浆光芒映着,几乎是透明的。这个原本娇蛮不可一世的女人,仅仅分离几个时辰,却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平和,安静,仿佛泼天大祸从天而降,也无法夺走她安宁的微笑。

她道:“是伏羲大神救了我们,蛇巫围攻,生死存亡的时候,我向大神乞求一线生机。”

“伏羲?”戚隐一愣。

白鹿在心海中蓦然睁开眼。

“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再救活,已成死局的命没有办法再更改。所以,伏羲大神给了我们这个孩子,他流着我和慕容雪的血,带着我们两个共同的血脉,他将代替我们活下去。”虞师师垂下眼睫,目光在孩子安详的睡颜上不舍地流连,“他是我和慕容雪生命的延续,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他就是我们的生机,只要这个孩子活着,我们就活着。”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养。”戚隐察觉到不对,“伏羲在哪,你让他出来见我们!”

“我走不了了,戚师弟。”虞师师摇摇头,“慕容雪一个人在下面,会害怕的。你知道,他最胆小了。”

她将慕容长疏放进扶岚的怀抱,扶岚笨拙地接过这个孩童,他在他的臂弯里酣睡,小小的一团,比小鸡还脆弱,好像一捏就会死掉。扶岚呆呆地凝视这个孩子,如果小隐也能生孩子,是不是也能生出这样一个小小的雪团,让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虞师师瞧着扶岚专注凝望这孩子的眼神,放下了心,嫣然一笑,道:“再见,二位。”

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白皙的脸庞,那一抹笑定格成一道瑰丽的剪影。虞师师一头扎进淤泥,密密匝匝的黑鳞在戚隐面前一闪而过,火光照在上面跳跃的闪光瞬时消失。虞师师整个人不见了影踪,只剩下一个寥廓的淤泥洞穴。

她一直没有从淤泥里出来,原来是因为她的下身已经成了蛇尾。

“喂,到底怎么回事!伏羲呢,你让他出来见我们!”戚隐一个箭步冲上去,半身探进洞里大吼,“喂!喂!”

这个女人,怎么能就这样把孩子丢给他们?戚隐气得眼前发黑,扭头对扶岚说了声“在上面等我”,便跳进洞四处摸寻。下面黑漆漆一片,鼻子里全是土和血的腥味。虞师师踪迹全无,凝神听,也听不见活物的心跳。四处皆是死寂,仿佛无论是蛇巫、凡人还是神花,都在顷刻间消弭无踪。

“虞师师!”戚隐大吼,“虞师师!”

说什么狗屁话?说什么孩子是父母的延续,是父母的希望。父母不在身边,孩子孤单长大,那他的希望又在哪里?他被地痞流氓打得头破血流,被同窗撵在前面跌跌撞撞逃跑,他的希望去哪里找!戚隐忽然明白了慕容长疏到底在找什么,他不是在找神迹,不是在找扶岚,他是在找他的父母,他的由来。

这是他毕生的心结,独自一人寄居仙山,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陌生男人孤独的背影。他循着这个模糊的背影,执着地踏遍千山万水,去找他血脉的源头。就像从前的戚隐,从吴塘走到凤还,再从凤还去往无方,一步步,一程程,跟着他父亲的脚印走到了神墓。失家的感觉,伶仃孤苦的创痛,这帮白痴怎么会懂?无论走到多远,是天涯还是海角,血脉会召唤他回去,让他重回父母的坟冢。

扶岚抱着孩子乖乖在洞外面等待,像一个媳妇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等候他的丈夫回家。小孩儿的身子软和,裹在臂弯里一点儿分量也没有。扶岚很紧张,吃力地将手臂维持一个不松不紧的姿势。戚隐还没回来,扶岚发起了呆,视线落在远处,一个乾坤囊匿在暗红雾气后面,若隐若现。扶岚愣了下,站起身,走过去,拾起那个乾坤囊,里面装着戚隐的发丝。

静寂。仿佛一切都死了。戚隐一无所获,最终放弃了追寻,扶着洞壁气喘吁吁。指尖发冷,渐渐变得苍白,那是冰花在他的指端发芽、生长、蔓延,他的手指一寸寸变得几乎透明。反噬又开始了,戚隐抚着胸口,心脏失了速,一阵阵收缩,寒气失去他的控制,无可抑制地外放。他的手指触及之处,通通结了冰。

没关系,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他捧着手掌哈气,颤巍巍地爬出淤泥洞,却发现扶岚不在上面,那孩子也不见了。地渊寥廓而寂静,冰雕圆融的轮廓在火中闪着光,铁锈红的雾气沉淀在苍红色的岩石上,熔岩缓慢流动,岩浆的潮水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寸寸涨落。于是那瑰丽的光影也在戚隐深邃的眉目上寂静地沉落,戚隐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花花的气团凝在空中。

时间被人动了手脚,这里的时间被放慢了无数倍。整个伏羲神殿陷入了时间的静默,妖虺在岩缝中静止,虾子红的花木无声无息,戚灵枢、云知和黑猫定格在地下森林中,保持一个奋力奔跑的姿势。

天底下有谁有这样的大能,竟然能掌控时间。戚隐心里有了答案,缓缓回过头,前方,岩浆河的岸边,矗立着一个人影。像所有神话里描述的那样,人首蛇身,古老庄严。他有着暗金色的蛇尾,修长高挑的身躯,不熄的光焰笼罩他的周身,照亮一方地渊。他威严的气息让人心悸,像一座巍峨高山压在戚隐的肩头,迫使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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