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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最是无用, 失忆后,哪怕得知郑五要把她献给权贵时,阿姒也未掉过泪,咬咬牙就过了。

许是委屈堆积久了, 许是这段日子太过胆战心惊, 确认他没事后阿姒便再克制不住, 哭得肩膀直颤, 但仍死守着倔强不哭出声,只一遍遍道:“他们说你被山匪拿刀架着脖子……我还听到有人叹气, 我以为你死了……”

晏书珩步子一顿。

他以为她哭是因一个人等久了心生恐惧, 他没想到她是为他而哭。

她的眼泪灌入他心里, 喉间仿佛也浸泡了她的泪,一阵滞涩。

晏书珩蹲下身解释道:“适才一路上我只顾着想二当家的事,到门外时忘了出声,小郎君大抵见我心事重重地回来这才叹气, 吓着阿姒了。”

我行我素如他,难得内疚。

除去上次返回车中救她需要赌上安危, 其余时候,纵使狼狈他心里多少都有着成算,直到推门那刹看到阿姒汹涌的眼泪, 才意识到他能从容是因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于山匪手中。

可阿姒不知道。

所以她会害怕,会担心他死去。

会担心自己孤苦无依。

这些因失明而生的彷徨和脆弱,他都知道,但他也从未能真切地体会过,此刻她的眼泪像个巴掌。

晏书珩自哂一笑, 他自诩体贴,可相处这么多时日却还不时忘记迁就她的眼盲, 常吓得她方寸大乱。

“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

晏书珩垂眼看她手上的伤,两边手心皆划了细长一道,殷红的血格外刺眼,好在不深。

他用袖摆轻轻把血渍擦掉,又想起她刚哭过,忙去擦她脸上的泪,可一向缜密的人,竟忘了他袖摆还沾着血。

这一擦,阿姒脸上一片斑驳。

察觉到他停顿的动作,阿姒亦迅速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忘了换边袖摆,把我脸上擦得红一片白一片?”

晏书珩凝着她花狸奴般的面庞,内疚又温柔道:“并未,我换了的。”

阿姒半信半疑。

她迅速收了眼泪,瓮声瓮气道:“你的脚步声和之前不一样,是不是受伤了?你冷不冷,饿不饿?”

这一连串的关心像接连掷入水中的石子,一记接着一记。

晏书珩心里波澜久久不散。

暖意过后,心里一阵酸软。

她太敏锐也太过细腻,这本是好事,但正如幼时祖母说他的那般,太过细腻的人注定要比旁人辛苦。

他柔声应道:“不饿,更未受伤,只是适才踩空了一脚。”殷犁所在那处便楼不设梯子,他攀下楼时未留意到脚下草丛里地势高低不平,这才崴了下,原是脚步声让阿姒惊疑了。

阿姒这才定心,掏出趁那小喽啰不留意时藏起的两块碎瓷片,分糖似地给他一片:“收好了,防身用。”

晏书珩接过碎瓷片:“你刻意摔碎碗,是为了拿这瓷片?”

阿姒点点头。

晏书珩看着沾了她血渍的瓷片,想起当初她从柜中钻出时手上握着的匕首。今日的碎瓷片,和她认错夫君那日的匕首有何不同?青年自嘲笑了:“我曾笑旁人总让你担惊受怕,可我自己何尝不是没护好你?”

他抬起阿姒的手,对着伤口轻柔吹气,这股温热气息透过掌心伤口处的,像一阵从窗隙吹入的风,吹到阿姒骨隙,但她暂且无心去管,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夫君,那小郎君走前似乎没落锁,是不是想放我们走啊?”

晏书珩想起适才那孩子沉默地看了会他们夫妻二人一会,最后只是上前清理了碎片,掩门离去。

但他未曾留意那孩子是否落了锁,阿姒彼时正难过,但仍留意到了,他忙安抚:“别怕,我们不会有事。”

几乎异口同声。

阿姒也说话了,壮士断腕般道:“夫君,你走吧。”

晏书珩顿住了,阿姒亦顿住,又同时问对方:“你说什么?”

晏书珩凝着她,他不是未听清,更不是未听懂,那日在山洞中时,她也要他自己走,可转身后却见到她抱坐成小小一团,孤寂地对着火堆。

明明不想被丢下,为何要让他走?

晏书珩本想隐瞒殷犁的事,试探她为何如此说,可见到她仍湿润的眼眸,他压下这多年日积月累下对人心窥探的本能,坦诚道:“此前李城主同我说,他发觉山匪头领似是位有心杀胡却因郁郁不得志而隐退的将军,还说那人面上有刀疤,适才我见二当家似也有疤,便以一位曾抵御胡虏的长辈为由请见二当家,发觉果真是那位将军,便试图说服他出山,虽暂未成功,但二当家答应看在长辈面上,保我们无恙。

他抚上阿姒发顶,轻道:“未事先告知阿姒,让你误以为二当家是恶人而担惊受怕,是我不周全。”

见她身子放松,青年这才柔声询问:“适才为何让我走?”

阿姒垂睫,不知是否该如实说。

当初他说喜欢她,而她也需要这把利剑傍身,因各取所需而理直气壮,但自惊马后,她开始犹豫。

她是否糟践了一颗真心?若都各怀目的,她可以毫不内疚,但他毫无保留,这便不是各取所需。

风动树叶,窗格洒入的光随树叶移动,晃得阿姒眼睛酸,青年立在她身前替她挡住日光。虽看不见,但阿姒也能感知到是他为她遮光。

可这道阴影,连同他的关切,都让她心头如乌云笼罩。

她最终如实说了:“当初在一起时,我说我喜欢你,只想和心上人厮守,其实是掺了谎言的,我没那么情深,更多是想让你带我一起逃离。”

沉默许久,晏书珩抬眼,眼底似有浮金碎玉,语气亦微漾:“故你之前对我利用多过情意,是么?”

阿姒咬着嘴唇,残忍地点了头。

晏书珩却无声地笑了。

他凝入她眼眸,目光似柔软白练,要将她圈住:“为何不继续利用?是爱上我了,还是良心不安?”

阿姒说不上来。

这数月里,她为他的温柔乱过心,亦享受相互试探的趣处。

喜欢肯定是比之前多。

但远称不上爱。

但她知道他们会平安,遂给自己留了余地,便说:“或许只有良心不安,或许良心不安是因为喜欢。”

晏书珩静静立在阿姒面前,他亦在回想对她是何感情。

起初是享受捉弄她的趣处。

不知从何时起,披着羊皮欺骗绵羊的狼,竟也向往羊的信任。

他曾想过坦白。

不过此刻,他打消了念头。

这份窃取而来的感情,如同借着支架生长的幼嫩树苗,树已开始抽条,此时抽去支架只会功归一篑。

他俯身,替阿姒把垂落的发拨起:“阿姒,从你钻出柜中唤我‘夫君‘’、牵住我袖摆那一刻起,我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当你是陌生人。

“我亦有事瞒了你,这点利用相较于我应付出的代价实在微不足道,今非昔比,我巴不得被利用。”

阿姒眼里茫然。

什么像从前那般当她是陌生人?

什么今非昔比。

他们认识才数月,何来往昔?

发间忽而一散,是青年抽去她发簪,将她长发拢在手中,重新绾成一个髻:“阿姒既会心软,说明其实你已经动心了,对么?”

这心软不止因着她对江回的内疚,更脱不开他这些时日的陪伴。

阿姒默了瞬,有意做戏讨好时,她能把三分情意夸大成十三分,但当真要认真论起,她反而会把三分喜欢削减成半分,最终只说:“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你人那么温柔,真心待我好时我很难不动心。我只担心我的情意,没到值得让你赌上安危的地步。”

晏书珩只是笑,兀自替她盘发,用玉簪稳稳别住。他好似忘了他们在讨论的事情,绾好后,温声道:“阿姒伸手摸一摸,我的手艺是否尚可?”

阿姒摸了摸,他盘发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从前绾过?”

青年笑意温融:“是初次。”

阿姒显然不信他的说辞,轻嗤:“在我这儿是初次吧?”

他笑得更愉悦了:“醋坛子都翻了,还说没动心?”

阿姒从不甘做情感上的败将,但这次她稍稍让步:“你说动心,就算动心了吧,但不要高兴得太早,若你让我受委屈了,我的心随时能收回去。”

晏书珩俯身,拥住了她:“有便好。从无到有难,但从有到多易,我心性偏执,无论你是否喜欢我,我都不会放手,我可以等你彻底爱上我。”

他又拥紧了些,下颚搁在她发顶,方才绾好的青丝倏然散落。

青年笑了笑,拾起落在她身后的簪子:“现在阿姒相信我是初次替女郎绾发了吧,可还醋着?”

阿姒回他一个嗤讽的笑。

两人恢复如初,但似乎比从前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至于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说不上来。

.

紧接着,晏书珩告诉阿姒他和殷犁之间的约定。

阿姒听罢放下心,紧搂他胳膊,像只狸奴般脑袋在他肩头轻蹭:“太好了,我们不必做对泉下鸳鸯了。”

她往他怀里缩了下。

晏书珩亦搂住她,像一对在冬日相互依偎着取暖的雀儿。

她的眼睛生得美,长睫如鸦羽衬得双眸更显澄亮。眼尾上挑的弧度恰到好处,无辜又妩媚。

青年眼底盈笑,不得不说,她的确有些勾人的天分。

两年前他就曾被她蒙骗了一回。

彼时十五岁的她蹲坐桃树下,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抱抱她。

方及冠的他心软了,俯身拥住那小女郎,却在事后才发现是她用眼泪给他撒了一张网。

如今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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