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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扭头看他,这个圆脸的男人少见地敛了笑意。夏侯潋笑了笑,道:“十七,人这条命留着不是为了吃喝拉撒的。总会有一个人,能让你豁出命去保护,就算她死了,你也要豁出命去报仇。”

“我有的啊老大。”唐十七低着头,“你还记得被你掘了坟的那个唐岚吗?他是我六叔,我从小被他带大的。我没爹没娘,机关术、张弩射箭,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会离开唐门,也是为了去找他。可是他死了,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弩机失去了准头,只能在手里空着。”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抱歉,呃,你放心,我又把他埋回去了,每年都有烧纸。”

“没事啦,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恶贯满盈的人都不信神佛的。”唐十七扯起嘴角笑了笑,“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怂?对我那么好的六叔死了,我居然还心安理得地逛青楼喝小酒睡大觉。我一直很佩服你啊老大,你是我见过最男人的男人,说干就干,一点也不含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也想这样不顾一切。可是我又忍不住想,我他娘的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不好好活一把真的很对不起我当初千辛万苦从娘胎里爬出来。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死在女人的床上,这才是男人最好的归宿啊。老大,你说我六叔会不会怪我啊?”

“不会的,他不会希望你去报仇的。”夏侯潋说。

“是啊,老大。”唐十七抬眼看夏侯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迦楼罗并不希望你去报仇?”

夏侯潋笑起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就是来当说客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娘不想要我去报仇。”夏侯潋抱着酒望着沉沉夜色,月亮已经被云遮起来了,宅子外面是森森密林,像矗立的鬼影,“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不干就不干的,每当我握住横波的时候,当我爬上床闭上眼睡觉的时候,往事就像幽魂一样追过来。”

唐十七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望着黑夜,星子密布,仿佛摇摇欲坠。

“我娘刚走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天就想着要怎么才能干掉他。”夏侯潋抿了一口酒,忽然说,“我和他差距太大了,他是刀术宗师,坐拥三千门徒,我不怕杀了他被追杀被报复,我只怕我连他的门槛都进不了。我难过得要死,拼了命地练刀。可我没有天分,伽蓝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是个窝囊废。”

“说什么玩意儿,老大你是窝囊废那我成什么了!”

“无所谓,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去找柳归藏的。”夏侯潋轻声说,“可是最可悲的不是你被骂是窝囊废,是胆小鬼,而是你心里明白,即使时光倒流,你回到娘亲死在街头那一天,你依然不能出去,依然不能越过那扇门,杀了柳归藏。”

夏侯潋看着唐十七,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他们骂什么我都认了,因为我,就是个窝囊废。”

唐十七愣愣地看着夏侯潋,他看见夏侯潋眼里深重的悲哀,如沉沉黑铁,如密密阴霾。他忽然明白,谁也阻止不了夏侯潋的。这个刺客为了那个惨死街头的女人,可以毁天灭地,甚至毁灭他自己。

“老大……”唐十七还想说什么。

“十七,以后别再这么混了。”夏侯潋打断他,“你不是伽蓝的人,不能老待在晚香楼,正经去寻一份差事,娶个好媳妇。男人最好的归宿不是死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床上,是十两银子打的好棺材,埋在你媳妇身边。看人秀才多娶了媳妇多高兴。”

“那你呢,老大,你的归宿在哪里?”

“我嘛,”夏侯潋站起来,跳到屋顶旁边的一个大树上,顺着树干滑下去,他背对着唐十七摆了摆手,一步步走进回廊深处的阴影,“我的归宿,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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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像宣纸上毛笔随意卷出的浓墨,团在人头顶上,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似的,让人心里阴沉沉的难受。

柳归藏撩起车帘子,朝外面探了几眼。怕是要下雨,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快步赶回家,生怕等会儿就被淋成落汤鸡。街衢很快就没多少人了,只有零星几个摊贩还在收摊,车轱辘压在地上,发出隆隆的响声,不注意听还以为是雷打起来了。

柳归藏让人加紧赶马车,坐回车里,闭眼养神。

马车辚辚驶出一段路,忽然停了,柳归藏听见门徒惊叫了一声:“庄主!”

柳归藏皱起眉,打开帘子,喝了声:“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

对面,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女骑在马上,乌黑长发下是素白的脸庞,上面只有两个黑黝黝的眼洞。她的身上、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断颈下缠满结的凌乱长发捆在一起,像拖曳而出潦草又冗长的绝笔。随着少女策马前行,人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自亘古以前传来的巫鼓,招引游荡在荒原上的游魂。

门徒惊惶地后退,有的人认出,马上的人头是惊刀山庄的弟子。

少女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策马。

“庄、庄主!”有门徒惊叫,“是照夜,照夜!”

柳归藏抬手示意他闭嘴。

马停了,街衢深处传来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仿佛孤独的鬼怪轻声低语。

“七叶伽蓝夏侯潋,送柳庄主往生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