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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仙当然也看见了陆锦惜,两只眼睛都在冒火。

陆锦惜想也知道,她被早上马车的事情坑得不清,见她此番形状,不仅不怒,心里反倒发笑。

于是,她远远朝着卫仙,便挂出了一个纯善到了极点的温柔笑容。

那一瞬间,卫仙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

可偏偏此地又是太师府,即便有满肚子的气,也实在找不到地方撒,必得硬生生憋回去。

一时间,她脸色都青了。

陆锦惜见了,心底半点负疚感都没有。

她只当没看见,也不管卫仙心底如何恨她,便云淡风轻,收回了目光。

身边的唐氏,正接了大丫鬟秋雨递上来的戏单。

“夫人,先才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叫人把戏单递给了前厅。老爷并诸位大人已经点了几出,又说他们一会儿便来,这戏单送回来,也请夫人安排着,只管叫在座的夫人们都点了爱看的。”

“嗯。”

唐氏应了一声,便伸手一翻戏单。

上头都是前厅的老爷们圈出来的戏。在寿宴这种场合,当然是大家都点的喜庆热闹的戏,一眼扫过去几乎都是,没什么不妥。

只是……

在眼见着就要将戏单合上的那一刹,唐氏眼皮一跳,看见了末尾被圈出来的那一行字,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

“这一出《云阳法场》,谁点的?”

陆锦惜一下就听见了,也跟着诧异起来。

对戏曲她没什么研究,但是这一出《云阳法场》,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名字。

看唐氏这模样,怕是这戏点坏了。

秋雨当然也是战战兢兢的,只是不是因为这戏,而是因为点戏的人。

她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老爷点的。”

老爷点的?

顾承谦?

唐氏一下就愣了:谁能想到,点戏的居然是自家老爷!

《云阳法场》乃是《邯郸记》里面的一出,主人公要斩头了,却迎来了转机,勉强由悲转喜,放在寿宴上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问题,出在《邯郸记》本身。

这戏改自出了名的《枕中记》,讲的其实是“黄粱一梦”的故事。

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路经邯郸投宿一小客店之时,遇到了仙人吕洞宾。他向吕洞宾尽述自己此生的不得志。

于是吕洞宾给了他一个瓷枕,令他枕着入睡。

在梦中,卢生历遍了世间的繁华,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考进士当官,甚至带兵打仗,三番两次被政敌陷害,甚至险些被砍头,最终才沉冤得雪,重新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位极人臣。

五十来年后,他因纵欲得病,即便满门荣华也救不得,一命归西。

这个时候,梦也就醒了。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时间根本没过去多久,客店里的黄粱米饭都还没煮好!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在吕洞宾的点化下,卢生幡然醒悟,不再汲汲营营,跟着吕洞宾,去蓬莱仙山桃花苑,当了扫花使者。

整个戏的重心,自然是在梦中那些事上。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一些脏污隐晦,都在戏文里,老百姓们很爱看。可在官场上,《邯郸记》几乎是从来没人点的。

看了会膈应。

现在,竟是老太师自己点了这一出戏。

唐氏心里揣度,最终还是展了眉头,只道:“既是老爷点的,想必也是心里喜欢,叫人唱了就是。另点上一出《还魂》吧。”

秋雨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唐氏又将戏单向陆锦惜那边递:“诸位夫人也都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都一并点来看看。”

听戏时间也就一个下午,在场诸位夫人都是排过各家的寿宴,很懂规矩,知道回头还要排晚宴,只掐着数略点了几出,不占太多时辰。

涂氏给补了一出《闹学》和一出《游园》。

陆锦惜不爱听戏,只对方才唐氏特意问过的《云阳法场》感点兴趣,所以也没点,由着戏单传到了别处去。

待戏单在场中转了一圈,赴宴的男客们便也打前厅过来了。

浩浩荡荡一群达官贵人,里面还有不少的贵族公子,一时引得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注目。

陆锦惜一眼就看见,永宁长公主竟走在最前面,身边有个人。

远远瞧着,一身锦袍,上了年纪,头发胡须都是花白,但此刻正谈笑,倒也算是精神矍铄。

举手投足之间,自是有一朝重臣挥洒自如的气度。

这肯定就是今日的寿星,太师顾承谦。

他们一路过来,彼此谈笑,又有几个对着影竹楼的牌匾赞不绝口,之后才陆陆续续入了座。

宾客到齐,戏单妥当。

戏台子上,戏便也终于开演。

“当啷当啷……”

锣鼓一响,整个戏台子上便热闹了起来。

先演的是涂氏点的《闹学》。

陆锦惜手里磕了几把瓜子,又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来吃,细细听着,竟然也能听懂。

这戏班子底子很好。

昆山腔,生旦净末丑,从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说那一开嗓时候婉转多变的华丽腔调。

实在是漂亮极了。

一出接着一出演下来,楼上的娇客们如痴如醉,楼下的达官贵人们,看到爽处,则时常推杯换盏。

整个影竹楼里,热热闹闹。

没一个多时辰,一出《还魂》也结束了。

杜丽娘也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续了前缘,楼上的小姑娘,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偏偏嘴上还挂笑。

陆锦惜这等的“老江湖”,自然镇定自若,心底没什么感觉。

她性情素来寡淡,不容易被感动。

听戏,也不过觉得好听罢了。

“咔。”

又掰了一颗瓜子。

陆锦惜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戏台上,先前一出戏的人已经退下,没一会儿便已换了新的上来。

“咚!”

一声鼓响。

几个差役扮相的押着一个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气势汹汹走上。

随之似号角铮鸣,苍凉之音骤出。几声锣鸣后,凄迷的曲笛声伴着三弦拨动,一时缭绕而上,竟哀婉不绝。

台上那老生裹着头,垂着首,嗓音似山势,逶迤曲折:“排列着,飞天罗刹……”

声音里,千回百转,顿挫里竟藏着千般万般的悲怆!

一个“刹”字,在喉咙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只震得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陆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听得毛骨悚然!

整个热闹的影竹楼,也在此刻,齐齐一静。

下一刻,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鼓点乱飞,明锣敲动,响板跟随,竟是这几个差役,将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这可不是那一出《云阳法场》吗?

座中人,包括陆锦惜,都一下判断了出来,不由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前面坐着的顾太师,半点反应都没有,还跟永宁长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众人一时都不怎么敢说话,只静悄悄地听着。

这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氛变化,陆锦惜当然感觉到了,心下觉得古怪,只竖起耳朵来听戏,一面听,一面瞧着下头。

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