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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又过去有半个时辰,里面才传来鬼手张如释重负的一声“好了”。

陆锦惜听见,手指压了书页,抬头看去。

鬼手张打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接过了小丫鬟递过来的手袱儿,擦着额头上密密的汗珠,脸上的谨慎与凝重还未完全散去。

“第一轮针灸,老夫已经为大公子施过了,且又推拿过一遍,舒经活络。另也开了几副药,相互配着。至于后效,也三日后您将大公子送来回生堂,老夫才能见一二了。”

“辛苦张大夫了,您也累着了,坐下喝口茶歇歇吧。”

陆锦惜说着,忙示意身边的白鹭去端茶来。

可鬼手张却摆了摆手:“也不必喝什么茶了。我年纪大了,身体不比当年。这经脉筋骨上的针灸活儿,也做得不如以前快。原说好了酉时就回,这会儿夫人的好意,也只能心领了。”

他这是要赶着回去。

陆锦惜听了出来,也猜到他是还要回去忙回生堂的事情,一时不由多生出几分敬佩来,只道:“既如此,那我叫外头给你安排辆马车,叫潘全儿送您回去,一则快些,二则您道上也可歇口气。”

“那便多谢夫人了。老夫实也不能多留,这便告辞了。”

该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过了丫鬟,如今大公子这边也有人伺候,连屋里的摆设也换了不少新的上来。

鬼手张心里其实已经放心了不少,便拱手告辞。

陆锦惜亲送他出了门,这才吩咐白鹭引人出去,顺便安排潘全儿那边的车马。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

院子里也没什么花草,所以看上去有些暗淡。唯一的亮色,来自于石板缝隙中钻出的几许绿意。

瞎了一只左眼的大风,安静地站在马棚里,吃着马槽里的干草。

陆锦惜站在屋檐的台阶下,就看着这一匹马,眼底略过几道思索的神光。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这才拉回神思,回头看去,一时有些讶然:“大公子怎么出来了?”

要紧的是……

看上去面色很差。

也许是因为才被鬼手张施过了针灸,他额头上的汗迹虽然擦干,但两鬓垂下的几缕头发,却还是沾湿的。

原本就很白皙的脸上,越见苍白,竟然已经找不到一丝血色。

一双精致的桃花眼底,却隐隐藏着一点残余的痛苦。

此刻脚步蹒跚地走出来,竟显得摇摇欲坠。偏偏他眉峰上都是冷意,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沉默又隐忍。

听见陆锦惜的话,薛廷之向着门外看去。

“张大夫方才已经告辞了。”陆锦惜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解释道,“回生堂似乎还有事,所以我没留他喝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薛廷之其实还有些恍惚。

这种针灸,每一针都是刺激痛觉的,他经历过了许多次,已经习惯了——痛苦是常有的。

只是这痛苦的来源,并非病疾,而是那些深埋的记忆。

整个左脚的脚踝,甚至每一条经脉,都有一种麻痛的感觉。

他竭力地忍着,收回目光,便要躬身回陆锦惜的话:“回禀母亲,廷之无事,只不过有些疲乏……”

话说到末尾之时,脚踝处那麻痛的感觉,却忽然达到了顶点。

薛廷之的身子,忽然就有些不稳,摇晃了一下。

陆锦惜原本就站在下方,正注视着他,眼见此幕,不由连忙伸出手去,暗惊不已:“大公子?”

她一把扶住了薛廷之,托住了他的手腕——

触手,竟是汗津津、冷冰冰的一片!

少年的手腕还有些瘦削,可骨头却是硬邦邦的,已经隐隐透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可没有半点温度。

她手掌心向上,托住的是薛廷之手腕内侧。

薛廷之的掌心,却是向下的。冰冷的指尖,正好在无意之间,触到了陆锦惜的温热的手腕。

就好似冰块点在了烈火上。

那一瞬间,薛廷之竟像是被烫了一下,指尖一颤!

脚踝处上涌的疼痛,已经几乎让他失去了身体其他部分的感知。可在这一刻,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手腕细滑如牛乳的触感,微微跳动的脉搏,还有那两相对比下的滚烫温度……

异样的感觉。

薛廷之无法形容,只觉陌生到了极点。

陆锦惜看着,只觉得他神态异样,格外苍白,不由眉头微拧,疑心是鬼手张给治出了什么毛病来。

“大公子,你还好吗?”

“没事……”

薛廷之这才有些回神,哑着嗓子,回了半句。

因为陆锦惜是站在下方台阶上,且本来也是他身量更高一些,所以,她是微微仰着头看他的。

黛眉轻拧,目光柔和。

这一时的姿态,竟显得很顺从。

他居高临下,一垂眸,就能看见她那一段修长而雪白的脖颈。

脆弱。

美丽。

也危险。

薛廷之的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痛苦……

他只觉得有些心虚。

因为陆锦惜正注视着他,目光并未移开过,平静中带着一种洞彻的深邃,若一泓静水。

她不动声色,微微地笑着,却慢慢将扶着他的手掌撤了回去。

“刚刚施过针灸,只怕大公子身子有些虚乏,何必强撑着出来?还是进屋先歇着,改日再拜会张大夫也不迟。”

温热的触感离开。

指尖重新感觉到了冰冷,让薛廷之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因为伸手扶他,这一位嫡母的袖子翻起了一些,上头绣着的绿萼梅却更衬得她皓腕凝霜雪,细瘦而纤弱。

一枚小小的红痣,则恰恰落在她腕间。

好似红梅落雪间。

无边的素淡冷清中,竟生出一段缱绻妩媚的艳色……

那正是他手指先前触到的位置……

异样的感觉,密密地袭来。

薛廷之强行地忍了,理智且克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镇定的笑容:“母亲说得极是,是廷之欠了考虑,差点吓着您。”

“吓着我倒是不要紧,就怕我一个没扶住,你摔了可怎么办?”

陆锦惜的手已缩回了袖子里,只露出尖尖的手指头。

“时辰也不早。针灸过后,我看张大夫累得够呛,你也差不了多少。今日便好生歇着,不必再来请安。”

说着,她转头便吩咐青雀:“扶大公子进去吧,顺道把那《反经》和那名册拿出来,我们这也该走了。”

“是。”

青雀于是上前,扶了薛廷之进屋,又将先前摊放在桌上的《反经》和长公主府送来的名册收了,又给薛廷之行礼告退,这才重新出来。

陆锦惜站在外面,见她出来,便往外走了。

待得出了院门,她才问了一句:“你进去拿书的时候,还记得名册怎么放的吗?”

青雀一时怔住,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合着的,就放在方几靠东窗的角上,被摊开的《反经》压着一小半。”

“一小半……”

陆锦惜唇边勾起一分微冷的笑意。

她记得自己看书的时候,摊开的《反经》压着那名册有大半。青雀去拿书的时候不一样了,该是她方才送鬼手张出来的时候,有人翻过了。

这庶子……

果真还是个少年郎,心思虽深,却没地儿磨老,还是头嫩姜。

她哪里有那么好心,会把名册放在那儿给他翻?

微微眯着眼,陆锦惜面上带着几分思索,抬手一搭自己脖颈喉间,又慢慢放下来。

到底少年郎。

春心萌动,在所难免。

可有句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她虽不是兔子,但对这名义上是自己儿子的窝边嫩草,也实在下不去口。

更何况……

她眼下只想啃那一根老草。

只是如何去接触,又成为一个难题……

当下,陆锦惜莫名一笑,只对青雀道:“大公子这边与回生堂有关的一应事宜,都交你回头安排。至于刘提督的事情,长公主既然应了,该出不了岔子。你且联系印六儿,明日我们寻个由头出府去,见他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