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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完没了的雨!!”

四太太脱去雨靴,抱怨了一句。

她拿起葫芦瓢,从家门口的朱漆老木桶盛了水,把脚丫子洗干净之后,才打着赤足,进了江鸽子家的堂屋。

雨水下了整整五天,出去找孟家的三批人,都陆续回来了,今儿这是最后一批。

“怎么样,人找到了么?”

四太太进了屋子,一边放下手里的手提三层黑色六角漆器饭盒,一边关心的打听。

简陋的食盒被打开,一层豆包,一层糖包,还有一小盆绊了香油的小咸菜。

黄伯伯接过四太太送过来的糖包子,先是点头道谢,又神色无奈的摇摇头。

热乎乎的包子放在嘴边,因心烦意乱,他就吃不下去,又原样放了回去说:

“白费功夫,哎……阿旭倒是见到人家父母了,好的坏的,嘴巴都说干了……”

老头儿无奈的摇摇头。

没用的,人家就是不承认。

甚至人家都不畏惧这边儿报警通公,为什么?因为一旦报警,受损的是何明川他们三个,是大杂院满院子血亲。

卑鄙的人总是无所畏惧的。

孟家被人指点过了,压根不怕这边翻脸。

人家就是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儿!

甚至,他们不介意喊来新的邻居一起评理,你家儿子是有病么

好好的给我加一千三百贯?

这话说出去,还真没人相信的。

人家还说,他们姑娘是何等人?也能看上乡下的毛头小子?人家是读中州那边私立艺术短高教育的高材生,以后那是要做人上人的……

甚至飞艇站的老眼也找不到了。

没人知道那位真实的姓名叫啥,自然也就无从找起。

有人有良心,自然有人没有心的。

没有心的,却也未必就认为自己做错了。

江鸽子家自打开门成了执事堂,这前堂就有了点公共社区的意思。

每天里街坊人来人往,说什么的都有,总而言之事情了结之前,大家都习惯在这边商议了。

他们出各种主意,都觉着自己是有道理的,可偏偏有道理的人遇到了孟家那样的小人,他们的道理也就讲不清楚了。

有人无奈的放下碗,大声骂了一句:“吃狗屎长大的!!那就是一家坏人!”

多么简单的道理,对我有利的皆为好人,对我有害处的皆为坏人。

这就是老三巷子朴实的世界观。

连赐坐在堂屋屏风后的木头楼梯上,盘着腿儿听热闹,他膝盖上还放了一本民法。

他听到街坊们义愤填膺说的那些话了,听完也就是笑笑。

这些意见过于简单而天真。

坏人?

他们没见过更加坏的,也没见过更加龌龊的,才会这样评价世界。

常辉郡,常德郡,常安郡,为什么是东大陆最贫穷的郡州。

九州李氏为什么能够容忍外姓王八百多年,又为什么几十年前又忽然不忍了。

难道外姓王跟李氏关系不好么?

那些从庶民身上剥削来的利益,最后流进了谁的口袋?

外姓王这股政治力量的倒闭,那是因为他拒绝九州在沿海的军事布局,既然不听话,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就是根本原因。

至于八百年来,有关于庶民的各种凄惨命运,他们也从都不重要。

连赐轻轻摸着膝盖上的书籍,这书是很厚的一本,在书里对抢劫罪的解释以及量刑那是一清二楚。

并且鸽子对他说了,他想报警就报警,想追究就追究,他也是没意见的。

是呀,鸽子没意见,连赐自己却舍不得了。

人情,世情,法理情,这是个很复杂的事儿。

他心中有个计划,总是要离开几年的。

私心讲,他不愿意把鸽子放到仇恨的环境里,也不愿意这些老街坊说鸽子没人情味儿。

他想,他还是妥协了吧。

四太太跟着议论了一会,一直到段四哥端着一个小食盒进门,她才停止气愤,接了食盒,回身去了江鸽子的厨房,拿了里面的碗筷,亲手给江鸽子还有连赐,另外整了两份特殊的有肉馅的包子端到楼梯上。

鸽子不喜欢旁人进自己家二楼,她就从来不上去。

连赐道了谢,接过饭食,十分坦然的吃着。

四太太却看的又是同情,又是心疼。

小贵人是多么柔顺绵软好脾气的一个人,又生的这么好看!又这么乖巧!怎么就招惹到了那几个丧门星了呢?

瞧瞧,都流落到了在楼梯口吃包子的地步了。

明儿他家里去了,他家里大人还不知道如何气恼呢。

想到这里,四太太捂着心肝回到厨房,又煲了一锅汤在火上慢慢炖着。

她想着,我总得替这不容易的孩子娘,心疼,心疼他。

可她却不知道,这孩子自出生,也就有过一年的母爱,还是顺带的。

一餐没滋没味的饭端下去,到了下午四五点的功夫,家里又来了人。

黄伯伯一见来人,老脸先是一白,接着眼睛开始酸涩。

少东家是跟自己的账房一起来的,见了黄伯伯,他先是慎重的一施礼道:“黄先生,家里老人叫我与您说,出了这样的事儿,您也不愿意!咱们不怪您,你也别往心里去,哎!您老也是身不由己,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个连累!”

黄伯伯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尽量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默默无语的回礼,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长盒子。

少东家见黄伯伯接了盒子,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好言好语的安慰说:“您老也别怪我们,这实在是,规矩就是规矩,这两样儿……家里花了四千多贯,别的,是真是没能力了,这几年买卖不好做,别人不清楚,您还不知道么?”

黄伯伯摸着老木盒,麻木的点头,嘴唇哆嗦着说:“是,总是……总是给东家添麻烦了……”

少东家笑笑:“哎……这事儿闹的……”

说完,他又冲着屋子里一施礼,转身他就走了。

他也忙,忙搬家,忙躲祸。

他恨自己倒霉,遇到了一家子灾星!

这种人,他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

黄伯伯见那人出去之后,这才身体一软,差点没跌倒。

他儿子黄楚旭忙一把扶住自己的父亲,这一扶,黄楚旭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黄伯伯双手颤抖的打开盒子,这盒子里,有一块鱼龙佩,一支礼簪子裹着绸缎放着,还有一张四千三百贯的赎条儿,另有两张解聘书。

这真是……一世心血都白费了。

黄楚旭的心里又疼,又是愤怒。

他看看自己的大姑,又看看缩在墙脚那三位,以及这一屋子迷迷糊糊的老街坊。

这人啊,愤怒到了极点他也就不愤怒了。

黄楚旭取出聘书,把盒子放到自己表弟何山手里说:“阿山,你就当心疼一下你舅舅,以后……就算了吧!

哎!就这么着吧,我爸六十多年的前程没了,养老金也没了……哎,以后有事儿,你就是找他,他还能咋办呢……就这吧!”

坐在墙脚正给发烧的孙子换毛巾的老何太太一动不动的盘腿儿坐着。

听到外甥这样说,她没回头的对儿子说:“阿山,给你表哥,舅舅磕头!!”

何山慢慢跪下,咣咣咣的磕了三个响头。

黄楚旭扶着黄伯伯就这样走了。

还要人家父子咋办?

没办法了!

何明川支着伤腿,靠着墙看着前方,眼神僵直一动不动。

邓长农斜靠在夹角,他的大腿上躺着脖子上裹着纱布,依旧在渗血的林苑春。

彼夜,连赐坐在二楼,看着桌子上的几样失而复得的东西,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除了他的礼簪,玉佩,从河里捞出来的户籍证明之外,桌子上还有邓家,何家,林家的房契,另外还有那三户送来的两百贯,还有街坊集资的八十多贯。

他清楚他的照相机,手表,钢笔大概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吧。

连赐如今为难的地方不在财务,却是面前这三人,以及这三人送来的终身雇工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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