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书1kanshu.net

京兆府内,又是忙碌而寻常的一天,捕快整了整刀去街上巡逻,功曹参军板着脸训话兵士,司录参军抱着包药急匆匆从廊上走过,他停在少尹宫殿前,整了整衣冠,朗声?道:“少尹,您要的东西找来了。”

里面传来浅淡的应声?:“拿进来吧。”

司录参军推门而入,看?清里面的情形时愣了下,垂下眼?睛,老老实?实?对明华章行礼:“明少尹。”

明华章眼?睛停留在卷宗上,指了指旁边的桌案,说:“放在这里吧。”

司录参军忍不住抬眸,扫了眼?明华章身旁轻松闲适,端着盘糕点,正毫不避讳翻看?文书的女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觉得还是自己的官帽重要,忍辱负重别开眼?睛:“是。”

司录参军走后,光风霁月、君子端坐的明华章没?好气扫了明华裳一眼?,微微加重声?音:“坐好。”

明华裳嗯了声?,身体?纹丝不动。明华章等了半晌,很确定他是耗不过他的妹妹的,只能认命地叹气,将卷宗调好角度挪到她眼?前,把?掉落的糕点渣收起来,还给她腰后塞了个引枕,省得她坐得歪歪扭扭,长歪了骨头。

明华章拆开司录参军带来的药包,对着旁边的纸张,一样?样?辨认。他从锦绣楼回来后,立刻让人找出天授十年的卷宗,寻找锦绣楼冯掌柜亡故的记录。那时的京兆府长官认为冯掌柜是病逝,并未着墨许多,只简单记载了京兆府接到报案后如何出勤,如何办差,然后就结束了。

还是明华章抽丝剥茧,让人去调查给柳氏开药的回春堂。这一查才知,回春堂来头可不小,乃是百年老字号了。长安老牌的医馆不少,但回春堂能屹立至今,乃是因为他们家有一门独门秘药,对治疗心疾有奇效,历代只传男不传女,只传子不传徒,神?秘的很。百姓相信他们家祖传手艺,平时有什么头疼脑热都?去回春堂看?,就连达官权贵也多有上门。

回春堂这一代的传人叫楚骥,听说这位楚郎中深得先祖真传,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城南颇有名气。被柳氏高价请去给冯掌柜看?病的,正是此人。

回春堂的心疾秘方最为出名,柳氏找上他,也算合情合理。之后的事情如厨娘所说,楚骥上门给冯掌柜诊脉,开了药,但药方保密,只能拿着牌子去回春堂抓。

明华章遣人去回春堂问?过,三年前柳氏确实?时常来此,冯掌柜死?前一天柳氏也来过,回春堂照例将已经调配好的草药卖给柳氏,柳氏只需要回去后煎一遍就可。回春堂也不知,冯掌柜为何会突发急病死?亡。

明华章自然不敢质疑老字号神?医的方子有问?题,他让衙役同样?抓了副治厥心痛的药,带回京兆府研究。但明华章医理有限,很多药他也认不出来,便去太医署请了位医正,帮忙逆推药方。

今早医正将药包和方子一起送过来,但特意在纸上言明,药之一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同医馆炮制药材的手法截然不同,就算知道了草药品种、份量,不知炮制顺序,反推出来的方子未必能救人,说不定反会杀人。

明华章并没?有偷盗人家秘方的想法,不过医正的话提醒他了,哪怕同样?的药材,毒人和救人,可能就在分?毫之别。

明华章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块褐片,仔细看?了看?,问?明华裳:“我记得附子是有毒的吧?”

明华裳刚看?完证词,她伸了个懒腰,自然而然靠在明华章背上:“嗯。终南山教?下毒的夫子提起过,乌头全身有毒,子根入药后名附子,如果附子剂量过大、水煮时间不够或炮制质量差,服用后会中毒。”

明华裳和明华章都?想起厨娘的话,厨娘说,冯掌柜死?前一天曾有人看?到钱益偷偷给了柳氏什么东西,如果那就是有毒的附子呢?

明华章回眸,瞥了眼?靠在他身上翻卷宗的明华裳,这回却?没?再计较明华裳坐姿不端正。明华章将附子放回药包中,叹道:“如果冯掌柜真死?于附子中毒,那难怪银针测不出毒性。乌头中毒者不会留下明显外征,看?起来像疾病而死?,冯掌柜本身就有厥心痛,外行人很容易被糊弄住。柳氏又急忙给冯掌柜下葬,如今过了三年,尸体?都?腐烂了,根本死?无对证。”

“所以,就算柳氏和钱益的行迹很可疑,也没?法判罪?”

“很难。”

明华裳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证词,说:“那我更觉得锦绣楼爆炸是蓄谋已久的仇杀了。最近,锦绣楼可热闹。”

谢天谢地,除了上元节那日出了岔子,之后长安再无爆炸发生,三日狂欢总算平平稳稳落幕了。长安街上的灯逐个拆下,京兆府众人,包括明华裳都?松了口?气。

时间一日日过去,西市又来了新的胡姬,开了新的酒肆,百姓蜂拥而至,胡旋鼓声?中,上元的爆炸声?逐渐远去,只余亲人和京兆府记得锦绣楼发生了命案。

这几日锦绣楼可谓热闹极了,先是冯掌柜的侄儿冯梁上门,说锦绣楼原本就是冯掌柜的家产,现在钱益死?了,酒楼理应归还冯家;之后时钱益的弟弟钱跃站出来,说父死?子继天经地义,锦绣楼是宝儿的,只不过侄儿年幼,他这个叔叔愿意代为照看?;最后同坊里的寡妇胡氏跑到锦绣楼前哭,说柳氏水性杨花,生下的儿子并非钱益骨肉,她肚子里的才是钱益的遗腹子,要求平分?家产。

嚯,小小锦绣楼可真是藏龙卧虎,这一圈看?下来,没?一个好人。

明华裳啧啧感叹:“钱益在师父刚死?后就娶了师娘,结果没?两年,他又和邻居胡寡妇勾搭在一起,甚至孩子都?有了。果然啊,会偷情的男人,永远不要指望他会浪子回头,不知道柳氏知道他和胡寡妇的事,会不会后悔。”

明华章理解不了,诧异说:“他已经娶了柳氏,有妻有子,生活安稳,为什么还要拈花惹草,破坏自己的生活?他闲的没?事干吗?”

明华裳靠在明华章肩上,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说:“可能有些男人,就喜欢眼?皮子底下偷欢,享受背德的快感呢。”

明华裳等着她那圣人君子一样?的兄长反驳她,她还挺想听明华章是如何引经据典斥责这等不伦之事的。然而她等了许久,身后人竟然没?反应。

明华裳惊讶地直起身,歪头去看?明华章:“二兄,你怎么不说话?”

明华章笔直坐着,姿态高洁如玉像,淡然道:“那些男人的心思,我如何懂。”

明华裳哑然,喃喃点头:“也是,二兄光明坦荡,正人君子,怎么看?得上徒弟娶师娘这等逆悖伦常之事。此案最大的三个获益者,冯梁、钱跃、胡寡妇都?去看?过百岁灯,理论上都?有对灯动手脚的机会。其中冯梁可能是为了给冯掌柜报仇,炸死?钱益后收回锦绣楼;钱跃可能是眼?红兄长的钱财,如果兄长不在了,他就能借侄儿的名义名正言顺侵吞财产;其中胡寡妇是最没?有理由杀钱益的,钱掌柜死?了,谁证明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如今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还需要钱益这颗摇钱树,不应当杀他。”

明华章静静听着,仪态光风霁月,手指却?暗暗攥紧了,缓慢摩挲指节。钱益和柳氏是没?有血缘的徒弟师娘,她便这样?鄙夷,那他……

明华章压住心里的惭愧,用一如往常的清冷声?线,说:“胡寡妇没?有杀人动机,可是柳氏有。”

明华裳眼?睛一亮,抚掌道:“对哦,我怎么忘了她。她携遗产改嫁钱益,钱益却?在外面招蜂引蝶,和邻居寡妇不干不净。如果胡寡妇生下一个儿子,那将直接威胁她的地位,最不济都?能分?走一半家产。以她对儿子的在意,完全做得出为保儿子财产而杀了钱益。灯就放在锦绣楼,她作为老板娘,想对灯做些手脚,远比另外几人便利多了。”

“但这些只是猜测。”明华章翻开卷轴,试图寻找新的突破点,“破案最怕预设恶意,一旦有了偏向,那就会无意识给心目中的凶手寻找证据。如果冤枉了无辜者,我们就是凶手。冯掌柜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被谋杀,关?系着此案凶手的动机,不能含糊。若冯掌柜当真是半夜病死?,也不能因此冤枉了柳氏。”

明华裳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这种难题交给兄长做吧。她心安理得靠在明华章肩上,过了一会,明华章听到身边鼻息渐平,他回眸一看?,明华裳闭着眼?睛,都?睡着了。

他本来想叫醒她,让她去榻上睡,然而他手抬起来,却?久久不舍得将她推醒。

这几日她一刻不离跟着他,清早随他一起出门,晚上硬守到他收工回府。明华章在衙门待多久,她就陪多久,哪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不肯放弃。

明华章说过好几次让她先走,她却?摇头,说光阴一去不复返,她要充实?过好每一天。明华章知道她想快点破案,再心疼也只能忍着。

明华章低头,长久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睛长得很美,平时像清泉一样?,总是那么欢快活泼,没?一刻消停。此刻她闭住眼?,如海棠春睡,雪落红梅,有一种不染世俗、兀自盛放的艳丽典雅。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豁着牙掉眼?泪的小娘子,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有了充满女人味的娇美容颜,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坚持,也有了爱慕者。

明华章盯着她,像被蛊惑一般,脸颊不知不觉靠近。他的唇快几乎触碰到明华裳额头上,忽然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少尹,大事不好了,城南……”

衙役接到报案,发现正是熟悉的地点,赶紧跑过来禀报少尹。他砰地一声?推开门,看?到他们少尹手掌虚虚捂着肩上少女的耳朵,双眸如寒剑般朝他射来。

衙役磕巴了下,嘴边的话一下子忘了。这时少女已经被吵醒,迷迷蒙蒙睁开眼?睛:“我怎么睡着了……二兄,出事了吗?”

明华章冷冷扫了衙役一眼?,看?向她时声?音依然轻柔如风:“没?什么,只是小事,你继续睡吧。”

明华裳看?清门口?有人,赶紧整理头发坐好。衙役这时候才敢进门,哭丧着脸道:“少尹,不是小事,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