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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掉叫起的闹钟后, 郭美云趴在枕头上,决定翘掉今早的晨跑。

以前读书那会儿,教授们常说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学校格外重视学生的体育锻炼。

郭美云不是一个热爱体育运动的人, 每天都想逃避班级晨跑, 为了不再早起锻炼,她甚至还考虑过申请提前毕业。

没想到, 当年被她如此痛恨的晨跑, 反而成了她这辈子坚持时间最久的一件事。

虽然不能为祖国工作了,但她想尽量延长自己的事业生命,对待晨练比当年的师长们还认真。

可她今天不想出门跑步了。

眯眼趴在柔软的大床上,后背被阳光晒得暖烘烘,郭美云在心里琢磨着王政安的那通电话。

电话是在一个礼拜前打来的。

当时她刚离开实验室, 听到对方声音的时候,还恍惚了一阵。

王政安年轻时就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除了举家离开北京这件事,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 几乎没做过什么让她感觉尴尬或不适的事情。

这次也一样, 对方并没打算跟她在电话里不尴不尬地叙旧,只说他下周会来法国出差, 询问她是否愿意与他见上一面。

郭美云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实验结果,而且王政安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的记忆了,她只犹豫了两秒,就答应了见面。

还很认真地告诉对方, 她平时比较忙,最好能将时间定在周末。

王政安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是在翻看日历,没过多久就约定了这周末见面的时间。

地点是由她决定的,一家她经常光顾的咖啡馆。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礼拜,郭美云刻意不去细想那通电话,一直全身心沉浸在工作中。

可是时间转瞬即逝,今天就是他们相约见面的日子,她不得不分出心思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会面了。

与家人重逢后,郭美云就有了可能会与王政安碰面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她跟王政安既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似乎只有故人之类的词,能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了面也只余唏嘘罢了。

往好的方面想,王政安知道了她的下落,能提前打电话联系,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总比突然从天而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好一些。

想到这里,郭美云叹了口气,起床洗漱穿衣。

她要保持健康的体魄,还是出门晨练吧。

两人约定在下午茶时间见面,郭美云按照以往的生活节奏,早上去附近的公园跑步,吃过自己做的简单早餐以后,安排下周的工作计划。

十点钟准备出门。

今天是周末,不用见同事和客户,所以她只浅浅画了一个淡妆,随便套了一件条纹针织衫配休闲裤就背着包出门了。

骑着自行车去凤凰书店消磨了一个多钟头,选了两本国内的新书后,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午餐。

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骑车前往哈莉特的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是她来巴黎后的第一个房东开的,坐落在两条小街交会的街角,可以从三面汲取阳光。

咖啡馆的店面不大,装潢非常法式,红色的店门上点缀着缤纷花卉,内里有方格地砖和木质桌椅,客人在晚上光顾的话,还能点亮哈莉特很宝贝的黄铜吊灯。

郭美云推开店门时,王铮安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对方并没有迟到,甚至还提早了一刻钟,是他想提前看看环境,早到了一小时。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的街景,美云骑着那辆绿色自行车出现在路口时,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

他紧紧盯着对方避开穿梭的车流和人群,缓缓靠近他所在的方向。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仿佛下一秒,她还会远远地对自己喊:“王政安,你动作快一点,吕教授又拖堂了,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然后,等他们一起赶去食堂时,没有牛也没有任何荤腥,每人最多能吃两个大馒头和一碗炒白菜。

学校食堂的饭菜总是让他难以下咽,美云见状就会神秘兮兮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擓出两勺牛肉酱,两勺炒白菜,放在掰开的馒头里,献宝似的说:“这就是教授说的Hamburger,快吃吧!”

那罐肉酱是她自己做的,一罐给了大姐,另一罐被带来了学校。

当时的牛都要用来耕地,普通人很难买到牛肉吃。

可想而知,一罐牛肉酱何其珍贵。

那罐肉酱被他们吃了两天就吃光了,美云一边嫌弃他嘴馋,一边往他的馒头里夹肉酱的画面,他记了一辈子。

没刻意回忆过,只是一直没能忘掉。

王铮安这些年的性格越来越克制理性,极少有事情能让他情绪失控,即使当年发现狄思科是他跟美云的儿子,他也只是失眠了几个晚上。

可是,这一刻,他却感觉眼眶莫名酸胀,有什么东西即将夺眶而出。

三十年后的美云,当然不会再喊他去食堂了,她推开咖啡馆的门,与老板娘熟稔地打着招呼,发现了他所在的位置后,随口点了杯咖啡,就快步走了过来。

“我没迟到吧?”

“没有,我来的比较早。”王铮安在此刻并不想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之类的客套开场白,他帮对方拉开了对面的椅子,指了指她手上的袋子问,“去书店了吗?”

郭美云愣了一下,颔首说:“去了趟凤凰书店。”

“听说凤凰书店是一家中文书店?”王铮安自然地问,“你常去那边?”

“每个月会去一两次,看看有什么新书。”

“看来他们图书的更新速度还挺快的,《白鹿原》在国内也刚上市没多久。”

“这两年双方的文化交流多了,图书也更新的比较快,我刚来巴黎的时候,书店里基本都是《主席语录》之类的书。”郭美云笑了笑说,“我当时太想看看中文书了,还买过一本《主席语录》。”

王铮安目光专注地望向对面,用视线描摹对方的轮廓。

时光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三十年的时间,他老了,美云也变了。

几句话的工夫,他就看出了美云与从前的不同。

气质更沉静了,笑容也更浅了。

以前的她是热情亲密的,而面前的她是客气疏离的。

王铮安的手指在膝头摩挲了两下,顺着她的话说:“我之前一直在英国刊登寻人启事找你,可惜始终没什么有用线索,没想到你那么早就来了法国。”

“嗯,来了有十几年了。”郭美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说,“有些事我已经从大姐那里听说了,谢谢你当时愿意答应帮她寻人。”

“不用说谢,这是我欠你的。”

郭美云摇摇头说:“你不欠我什么。在北京分开那年,就默认咱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跟你没什么关系。”

王铮安坚持道:“是我欠你的,我没想到你当时有了孩子。”

“将孩子生下来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我当时有机会把孩子打掉,”郭美云苦笑道,“但那时的我太年轻了,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就有借口去港岛找你了,不顾父母的阻挠,执意将孩子生了下来。”

王铮安嘴唇反复翕动了几次,才艰难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若是他当年作出更冷静的选择,坚持不肯联姻,两人的结局会完全不同。

重新回忆年轻时愚蠢的自己,郭美云释然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她有点好奇对方是如何拿到自己联系方式的,便直接问出了口。

王铮安沉默片刻才答:“我从大姐那里问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大姐告诉你的?”郭美云不太相信。

大姐虽然没明确反对她跟王政安接触,但肯定也不支持就对了。

“之前大姐不想让我跟你联系,嫌我是已婚人士。后来我回港岛离了婚,”王铮安说,“我用离婚的消息,跟大姐换来了你的电话号码。”

郭美云:“……”

那还真有可能,大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听说人家真的离婚了,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不好意思再次拒绝。

不过,郭美云觉得,如果王铮安是为了来见她,才跟妻子离婚的,那完全没必要。

大家都到这个年纪了,再来折腾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王铮安知道接下来的问话,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日子无比痛苦,但他还是自虐似的问:“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刚去港岛的时候不太好,”郭美云沉默几秒,低头说,“我刚生完孩子,身体不太好,到港岛时又发现你已经结婚,而且妻子也怀孕了,我当时缓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振作起来。”

尽管现在说什么都像是辩解,但王铮安还是介绍了他家当时的处境,并且解释说:“何文漪跟我结婚前就怀孕了,那个孩子并不是我的。”

郭美云很理解似的点点头,心里却在想,那又怎么样呢?

事实就是,你违背三年之约,跟别人结婚了。

“我当时就想到,你不是轻易毁约的人,可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苦衷吧。你从内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港岛,所有的事情都要从头开始,能有个倚仗也好。”郭美云好笑地说,“不过,我可能真的跟港岛气场不和吧,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又丢了饭碗,差点被人抢去当三房。”

她怕家人担心,所以在父母和兄姐面前,介绍的都是好的经历。

可是,到了王政安这里,她就没必要把苦往肚子里咽了。

反正是他自己要问的,郭美云索性就一五一十地详细讲述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讲到特别痛苦或动情之处,还数次红了眼眶,眼泪顺着下巴滴到手背上。

王铮安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掩饰性地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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