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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陵王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买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了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弥生越加尽心尽力地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了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王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净。”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吗?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该如何孝奉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地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懦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

他招人送来他的鹤氅给她披上,“年后忙着庄子上的事,你回来后也没说上话。我送你回去……这一年在外可好吗?”

他们并肩走在夹道里,灯笼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声,“谈不上好不好,就那样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点了点头,“四月里拜门下录事,届时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里要什么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潜的婚事怎么论,若是定下来了,大约就要在家里备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师,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过。没议成,讨来一通骂。但王家的亲事我也不甚满意,王郎出了名的体胖,这叫我怎么处?”

谢允转过脸来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吗?”

她笑,“没有,日日在学堂里读书,哪里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过年二十四了,还不结亲吗?”

夜凉如水,三三两两的星镶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他叹了口气,瞬间在眼前交织成浓雾。嗓音也淡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身份尴尬。父亲虽然一视同仁,我自己心里终归不好受。这么多兄弟姊妹里,我只和大兄还有你谈得来。何苦娶亲呢!自己苦闷便罢了,再牵扯上一个人,妯娌之间也要拼出个贵贱高低来。”

弥生不知怎么劝解他。像他们这样的大族一般不分家,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若是能单过,还少受些腌臜气,可惜行不通。既然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个问题便很现实地存在。嫡庶尚且有别,他的定位有点四面不着边。连庶子都不如,充其量算个继子。父亲仁爱不分伯仲,然而婚配上艰难。女家挑郎子半点不马虎,出身和富贵一样重要。他要像哥哥们那样尚公主是不能够的。莫说公主,就连其他三姓的正头千金都配不上,估摸着顶多就是个庶女。庶女如何在那些头顶光环的妯娌间立足呢?还不得受尽欺凌!

她怜悯地望他一眼,“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或者我寻了机会同母亲提一提,叫母亲为你留意。”

他笑了笑,“你不必为我操心,过阵子我到门下省任职,便从家里出去了。等立稳了脚跟自己建个府,届时和阿耶细说,他也定能体谅我。”

弥生想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周全的计划,夷然笑道:“日后谁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气,阿兄宁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

他有点惆怅,“我们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即便爱了谁,最后也未必有结果。我不奢望高攀,他日觅个小家碧玉,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给不了人家万丈荣光,若是连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证,那还不如不娶,免得拖累了别人。”

他说得颇凄凉,弥生静静听,感慨道:“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其实这样也好,自己自在,又短不了吃喝。深宅大户,人多是非也多。索性出去了,单过自己的小日子,想想是极惬意的。”

兄妹两个一递一声说着,走出去老远。隐隐听见街道上敲梆子,恍在耳边。

谢允挑着灯笼与她照脚下,边道:“我几次去邺城,本想去看你,最后都作罢了。”

“怎么不来?”弥生不解地问,细琢磨一会儿转过弯来,“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谢允眼里浮起无奈,“我们隔了一层,名义上是兄妹,到底不能像他们一样。走得近了怕是要有闲话,但是我对你的心并没有差别。虽然不是同个爷娘养的,好歹看着你长大。他们嚼那舌头,叫人气愤至极。”

弥生听了也要发火,按捺了半天才道:“阿兄别搭理他们,我们自家兄妹,真要忌讳那么多,往后岂不是越走越远了!横竖我不怕得罪人,他们再浑说你告诉我,我逮了他们到父亲跟前理论去。”

谢允笑而颔首,“你还是这脾气,不过今天夫子手底下办得倒不错。我琢磨着,你既然不愿嫁给王潜,何不央求夫子?父亲曾说要征询乐陵王殿下的,若是殿下这头不放人,这门婚便结不成。”

谢允的话正撞到她心坎上来,忙附和道:“还是六兄懂我!我也这样盘算,只是没有把握。我和夫子交流得少,往常不怎么说私话。突然间去讨人情,有些开不了口。”

“且试试吧!到底是人生大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谢允道,“说实话我见过王潜,虽然体胖,但是很有才学,待人也谦和有礼。你若是单因他胖而推了这门婚,似乎太过武断了。”

穿过长阶到了弥生的院落里,门上候着的仆婢忙出来迎接。她摘下暖兜递给身后人,一面道:“若论风骨,我见得实在太多。夫子门下哪个不是才情纵横的?反正我有主张,阿兄放心吧!”踅身解下斗篷还与谢允,“阿兄进来吃盏茶再走?”

谢允辞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吧。你快进去,别受凉。”小厮伺候着他系好了鹤氅上的飘带,这才踏着夜色去了。

房里婆子和几个婢女替她打点沐浴,她的乳娘在一旁抄着手道:“女郎整年地不着家,想是不懂。少和六郎君来往,仔细人背后说闲话。”

她净了一半脸抬起头来,“这话怎么说?那起子不懂人事的东西浑说,你也同他们一口气?六兄好好的人,只因为他是带来的,你们就这么糟践他?”

乳娘怔了怔方道:“我何尝是这意思!女郎不知道,他同大娘子有过一段情。府里人都说他是要学何晏,假子招赘做女婿,好图长久留在谢家。你那时小,没人同你说那些。如今大了,横竖提防些,没的给人钻了空子。”

谢允和佛生有过私情,这话真是头回听说。她呆愣道:“我阿姊不是嫁了康穆王吗?怎么又有这说头?”

“那是大婚前的事,三年多了。”乳娘敛着衣袖道,“说与女郎听,是给女郎提个醒。大娘子不过是个庶女,他且心心念念,女郎是大妇生的嫡女,只怕更惹他惦记。”

弥生没对她的忠告上心,反而更同情起谢允来。难怪他说爱了也没有结果,原来是指佛生。到底凡事有因果,佛生一去三年,没有消息,大约也是恨家里拆散了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