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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咯噔咯噔地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蒙蒙的,这会儿雪不再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越发地咳喘难耐。她啧啧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可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平日里端重不可窥探,寒气侵体时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她叫驾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个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哎,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皱。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又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毕剥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吗?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地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着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吗?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的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吗?”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弥生越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是啊,没话找话吗?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礅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弥生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以免乱了心神。”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吗?拿进来炙着吃。”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冲冲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地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焖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朦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砸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她心慌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嘴里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说着不动声色地转了半圈脖子,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然后优雅地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吗?”

“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是吗?”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买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钩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超出她所有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