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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见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点微芒也叫人心情舒畅。弥生打点齐整,出门进学。车马虽然准备好了,却不怎么想乘坐。何况时间又早,如今的太学不像前朝了,儒生们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荫的富贵出身,将来准保顺顺当当进官场,因此反倒比乡学、县学的儒生们点卯晚。乡学卯初,县学卯正,太学比较堕落,硬是排到卯时三刻去了。

无夏站在辕旁冲她点头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后小人就专给女郎驾车了。女郎要上哪里去,全由小人伺候着。”

弥生有些迟疑,“你和无冬都是夫子贴身的人啊,公不离婆的,怎么来给我驾车?”

无夏咳了声,“这还用问嘛,殿下看重女郎,怕别人照应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过来。殿下和女郎的师徒情谊,真是深得很哪!”

弥生讷讷的,扯了扯广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后就要劳烦你了。”

“能给女郎驾车是小人的荣幸,女郎说什么劳烦,可折煞小人了!”无夏嘿嘿笑着,冲她身后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习学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皎月白了他一眼,“这狗才,有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她把弥生的书袋文房都放到车上,又过来给她紧了紧领口的飘带,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来,我和皓月在门上等着女郎。”

弥生点点头,“你进去吧。”踅身上了单辇,撩开毡子对无夏说:“到横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汤饼。你知道哪家饼铺子的东西好吗?”

无夏手里的马鞭一甩,边转缰绳边欢快道:“女郎问我算问着了,殿下也爱吃汤饼,常去街口的胡记。关外人做汤饼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闻,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营里烤胡炮肉,撒上一点儿,那叫一个香!小人领女郎去,若是不爱吃咸的,还能做成甜的。”他贼头贼脑地压低了声,“告诉女郎个事儿,别看咱们殿下严谨,其实爱吃甜食!往汤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这倒是个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弥生大乐,“夫子爱吃甜食?男人爱吃甜的真少见!”

无夏啧啧地吧唧嘴,“女郎在殿下身边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觉得他坐在云端上。学道深山,又有这样辉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断脖子。其实不是的,殿下人和气,心肠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说话,这么多王里,就数我们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练达。庶出的王就不说了,单说一母同胞的,除了晋阳王殿下能与咱们殿下抗衡,别的人……提不起来。”

弥生倚着围子,正到桥堍,不由又朝建阳里看了眼。那建阳里巷堂笔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阳春白雪下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说的刘宣明,她嗓子里还是阵阵发紧,忙调开视线道:“二王我见过,六王殿下倒不曾听说,怎么样呢?”

无夏嗤笑,“常山王?这位王脾气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过沧浪斛律氏,战功彪炳,因此对传嫡立长很不服气。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嗜杀。大约战场上腥风血雨见惯了,宰起人来砍瓜切菜似的,着实可怖。因此到如今还未娶亲,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我瞧出来殿下是极关爱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说起,殿下三两句话就岔开了。横竖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实堪忧啊!”

弥生才算摸清状况,怪道从没听夫子提起过六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广宁王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儒雅,很令人赞叹。”

无夏手里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来,换了个轻蔑的语调道:“快别说广宁王了,这位王是个笑柄,说出来羞也羞死了。”

他越这样,弥生越好奇,追问着:“到底怎么的,你快说说。”

无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门毡,“广宁王妃是太子洗马王矻之女,同门下的仓头私通,大约整个邺城都知道。这样天大的耻辱,二王竟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涂过日子,当真是愚不可及。这等妇人,就是处死都够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么。闷声闷气的,只顾委曲求全,手里抓着把柄不用,却日日被王妃训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里有脸再在朝中行走。”

弥生听后怅然不已,这么说来二王确实是懦弱得过了头。他那样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许能够夫妻敦睦,轻松过日子。可惜王妃偏是个不守妇道的,性情又泼辣又蛮横。二王到她手里就成了软柿子,搓圆捏扁都由她喜欢了。

“真是……”她嗟叹,“广宁王殿下可怜得紧。那皇后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为,宫里就没有听到风声吗?”

“这种事情不是要有证据的嘛,连他这个做夫主的都不吭气,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嘴里说着,车到了胡记汤饼店前,无夏一手勒住缰绳,跃下马车,探着身问:“女郎是进铺子还是在车里用?若是在车里,小人去给您端来。”

弥生牵着袍角站起来,“还是到店里去,人多的地方吃起来热闹。”

无夏哎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小店里去。因是熟门熟道的,径直对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来碗汤饼!”

前朝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有些混乱。太学里的师父有博士这个名头,店铺里打杂的伙计竟也这么称呼。店家很热情地迎上来,打量弥生,奇道:“不是乐陵王殿下啊,这位郎君是太学生?”边往座儿上引,边道:“郎君要吃什么口味的?如今有新鲜的莼和葵,还有寒具、昆味、鲵鱼。郎君若吃咸,可要来几样浇头?”

弥生想了想,仰脸笑道:“不用麻烦,来份乐陵王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响亮地高唱起来:“桂花蜜汤饼一份随客喽!”

弥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来,也没有在街边上吃小食的习惯。如今难得有雅兴坐在堂角上看风景,别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来人往,不说看景,看看众生相也是好的。一个穿黄布右衽衣的跛脚和尚正在街市对面挨家挨户化缘,手里的钵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几乎赶得上盥洗的银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来,功德化得也颇可观。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经过窗口的时候弥生望了眼,大钵委实大,里面杂乱放了各种东西。五铢钱、馒头、香烛,甚至还有缂丝缎子和环佩。

渐渐到了汤饼店门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经。佛门讲究随缘,万事不强求。愿不愿意施舍全凭个人,你高兴就往那钵里放上点东西;不愿意,他念完了经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饼店老板长了一张倭瓜脸,边端着托盘过来,边给跑堂的打手势,意思叫赶紧给钱打发了。等人走了方一叹:“邺城东南西北全是庙宇,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化缘的。不给又不成,显得对佛祖不敬。若是给,当真是应酬不起啊!”一头说,一头对无夏笑,“阿郎是乐陵王殿下身边的人,也和殿下说说,看朝廷能不能对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节气走方也就罢了,不年不节的,整日讨要,咱们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无夏嬉皮笑脸地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说,我是不给你传话的。佛门里的事连圣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么样?”

那店主其实就是扯闲篇,见无夏不兜搭他,转过来又问弥生:“郎君可要再加些蜜?够甜吗?”

弥生忙道:“够了。”这甜汤吃上三五勺还很有味道,但进得多了就感到腻,也不知夫子怎么会喜欢。她这里吃汤饼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脸,不防边上人笑起来,“这叫什么典故来着?何郎啖热汤饼,以衣拭,色转皎然乎?”弥生抬头看过去,隔壁食案前歪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秀气,长眉过鬓。只是眉峰弯弯如新月,莫名显得女性化。这算搭讪还是调戏?她眼下着男装,不开口,别人看着至多觉得她娘气。如果这样都能受到调戏,那眼前这位大抵有龙阳之好。她懒得理睬这种人,付了饼钱,对无夏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门,那少年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学生?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弥生愣了愣,复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这话问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么那么认真呢!我游历四海,到处结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见个合眼缘的,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大冷的天,他手里竟还拿着羽扇,摇啊晃的,带起一股冷风。弥生自发后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往学里去了,耽搁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她绕过他,觉得这人真是轻浮孟浪。不过倒还好,没有追赶上来继续纠缠,等走到店门外才听见他喊:“在下姓韩,表字云霁,吴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当登门造访,女郎定要等着我啊!”

弥生都要羞死了,狠狠骂了句“登徒子”。无夏原本准备撤开轮下的轫木,听见他这么一嗓子,捞袖就要扑过去,嘴里叫骂道:“杀才,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敢在小爷跟前满嘴腌臜,仔细小爷打断你两根骨头!”

弥生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来也不是吓大的主儿。弥生便拉着无夏道:“别惹出事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赶紧走吧!”

无夏这才作罢,骂骂咧咧上了车,气愤道:“吴郡韩氏,看我回头告诉殿下,不找个由头整治死他才怪!”

今天的太学和以前不一样,从御道东起,还没过百尺楼就已经满目的香车宝马了。弥生算了算,大概女学筹备好了,今天是头一天,这些金枝玉叶都来入学拜师了。

她看着好奇,快步进了太学大门里,迎头正遇上魏斯,忙兴冲冲问:“四兄,南边都筹备好了吗?”

魏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整天脸皮绷得紧紧的。他顺着话头子嗯了声,“先前庞师兄还找你呢,你往官署里去,看看他在不在。”

弥生料着肯定是要和她说转学的事。以前太学不收女子,她只好混在男人堆里。夫子不是三令五申让她多避讳嘛,如今正好,把她拨到女学里,算回到正途上了。估计夫子早就下了令,这会儿不过差庞嚣传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