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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的两双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对妙人。

这刻跋扈的乐观,在这蓝天白云花树底下放大得无边无际。他手上有些小动作,她佯装不知。他从袖管里探上去,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紧张吧,手上带了些汗意。她羞涩之余又觉得可笑,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终于缓缓落下来,抚上她的手背,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到这里才算是真正感到贴心的,女人骨子里有天性,爱上一个人,自然激发出温柔和依赖。她倚着他,不去想那些叫人气苦的事情。就算今天过后什么都不剩下,至少现在是切切实实抓得住的。

他生得细致匀停,眼睫乌浓,尤其那双眉毛,青龙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陡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迟疑着想去触一触,竟然还是提不起勇气。他察觉了,另一只手来牵引她。她的指尖滑过他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馨馨然笑起来。

即便满怀温情,还是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伤感。他微挪开一些,枕着她的大腿仰天躺下,这样好些,即便气哽失控,眼泪不会流下来。

她的手谨慎地捋捋他胸口,“还疼吗?”

他说还好,“伤得不是顶深,还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个指腹接一个指腹地亲吻,“气恼的时候恨不得舍下这盛世繁华,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稳过日子。”

那样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她知道不可能。有的人过分冷静,便是冲动起来觉得爱情高于一切,熬不过一顿饭、一场觉的工夫,转眼之间就消散的。也许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可或缺,但也不像女人主观上认定的那么重要。

她轻轻叹气,不敢让他发现,笑着打岔道:“天热了,过两天我给你做谢公屐。咱们阳夏的姑娘在闺中时,母亲就开始手把手传授木屐手艺,因为出阁时要给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过如今也没这么多讲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动手。夫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摇摇头,“木屐雕花辛苦,叫下人做就是了,回头别弄伤手。”

暖风如织扑在脸上,弥生的心像风筝似的高飞,“我戴着顶针做,伤不着手。”声音却渐次低下来,“我不愿意雁过无痕,好歹留下点什么,将来夫子看见了,还能记得起我这个人。”

她的话像尖刀,狠狠插在他心上。他翻个身,半边脸颊压在纤髾上,“不要胡说,我原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如今有了你……”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你一个就尽够了。”

她几次三番想问他琅琊王氏的事,话到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虽然那个坏疽让她心生芥蒂,但是听他这样说,仿佛他的这项技能是她开发的,她是最大的功臣,想到这里便又如同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了。

“那我做两双,就像那金奔马和鸡血石,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她低头浅笑,“这样好,以后再不济,也有个念想。”

她句句话里都是绝望,他隐约觉得不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点隐藏的恐惧倏地变大,直要把他吞没。他们师徒相处的时间不短,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费的无用功,仅凭这三四个月累积的感情,她对他的爱真的足够支撑以后一段苦厄的岁月吗?

他撑起身来,“细腰,我是爱你的。”

她一窒,两行眼泪流下来。极力地想遏制,却越拭越汹涌。弥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此情此景,含羞带怯地背转身去才是最合适的反应,她哭什么?就因为他这一番剖白吗?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若即若离地触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忘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我爱你,不要别人只要你。”

她有点委屈,“可是随园里的人……”

终究还是介意的!他叹息,“她们养在园里是出于无奈,去了七个留下三个,是给南苑王的脸面。我有两年没有进过随园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明日也转赠别的王侯就是了。”

弥生满脸的泪痕,两只手伶仃垂着无所适从。他灼热的唇重又贴上来,一个人独舞未免孤单,她也有些晕了,不由自主附和沉溺进去。双手何时攀上他的肩,舌尖何时与他纠缠,全然是模糊的。

他的吻随她脖颈的曲线蜿蜒而下,她几乎要窒息,混沌沌喘了两口,然后是更大的一片空白。手指插进他松散的发里,他埋在她胸前,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神志恍惚起来,他密集的吻简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

他有些情难自持,静观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除了啁啁的鸟鸣再无其他。到底是男人,清心寡欲了几年,一旦爱上谁,单只有情没有欲望是不可能的。她在跟前,他便观之不足,脑子不受控制,心头热切起来,天地间只有她。她的一分一毫他都爱之入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也不想停下。手指滑进她的裲裆,她分明闪躲,他略使了力气排开她的阻挡,掌心覆上那片柔软。嘴唇也有它的主张,重新寻到她的,辗转反侧。

空气变得不寻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终究会发生。只是在今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

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神魂荡漾间像裹了一身的火星。把她从树根上挪开,慢慢平放在草地上,撑着手肘俯视她,他带着诱哄的味道耳语:“细腰,你也爱我,你也爱我的……”

她坠进云雾里,眼皮发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让人心安的分量。

“你要记住,你我休戚相关,将来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拴在一起的。”他心里的甜蜜像泡沫一样浮上脸来,“告诉我,你也爱我。”

她睁开眼,满目繁花,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扬扬掉下来。一场花雨,一场空前的迷离。

她的声音飘飘忽忽,仿佛在另一端的天际,微带着喜悦和欣慰,“夫子,我也爱你……”

他的心都颤起来,那么多的舍不得,他想留住她。譬如卬否的名字,原来早就是个预言,注定他要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赔上半生的道行。他后悔不迭,以前的种种都是错。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计那么多,如果只是单纯地收她为徒,如果庙堂上再多些铤而走险……现状完全不是这样的。眼下如何自处?到了这步才悔悟,为时已晚。

他捋她脸上散落的发,手指勾到她抱腰上的丝带,只需轻轻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时来的渴望了。可是天杀的巧合,他听见院门的虎头门环撞击铜托发出的短促清脆的声响,还有无冬焦急的嗓音,“女郎在吗?女郎快些通传郎主,有客到了!”

八角亭离大门不远,那声音醍醐灌顶似的,霎时把弥生从迷城里拽了出来。她醒了神,五雷轰顶一样。夫子有妖术不成?怎么一会儿辰光把她弄得五迷三道的!她慌忙跳起来抿头扯衣裳,急急应着“来了”,开门朝外看,“是谁?”

无冬道:“是王家女郎,奉了中宫殿下的旨意来探望郎主伤势。这会儿到了门房上,立时就要进园子了,小的赶着来回禀。”

弥生听了惘惘的,心里再难过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敞开了两扇门让无冬进来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见她一个人在跟前难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个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无冬进门不问旁的,上前搀了自家郎主往上房里牵引,边道:“王家女郎说话儿就到,郎主回榻上躺着,没的叫人起疑。”

弥生呆呆跟了进去,站在地心怔忪半晌,只管懊恼着,这算什么呢?刚才还和她纠缠不清,一霎眼正头王妃来了。她杵在这里像个活靶子,还是趁早离开静观斋的好。看他躺定了便踅身朝外走,他在背后唤她她也不停留。甫迈出门槛,迎面正看见那王家女郎携了仆婢从游廊那头过来,原本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不经意地一瞥,顿住了,而后上上下下补了两眼。

弥生也没什么可闪躲的,直直回看过去——那女郎衣着讲究,长得也相当好看。然而没有太多灵气,是种落于俗套的美。瞧人的时候抬高下颌,神情里有股落落难合的孤高。弥生立在门前进退不得,倒被她这肆意打量的目光搅得心头火起。其实她大可不必自卑,太学里的公主郡主见过不少,个个都谦虚礼让。论资排辈地算,自己也远远在她之上。要说她是夫子的良配,旨意没下来则罢,就算下来了,她私以为也是鸠占鹊巢,所以王氏没什么好清高的。

王家女郎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驻足,牵了牵嘴角道:“有劳你,代我通禀你家郎主,琅琊王宓前来拜会乐陵王殿下。”

弥生才明白过来,敢情是拿她当婢女了!她很快扫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绣裲裆底下配了条羊肠裙,杂裾垂髾一幅不少,哪里就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的脾气,也许人家当真认错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转过脸冲屋里道:“无冬,给夫子传话,琅琊王家的女郎来瞧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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