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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转念一想,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乐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们男婚女嫁后,感情经受得住考验吗?”佛生又有些担心,“可有过肌肤之亲?”

弥生红了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那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自己,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吗?不过也不怕,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他沽名钓誉,怎么会轻易反呢!”弥生转过脸看向窗外,月色隔着绡纱迷迷茫茫,像脑子里理不清的念头。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们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难。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病势很凶险,吃不了饭。据说是酒痨,只能靠喝酒续命。弥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饿得气息奄奄。那么可怜,她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上前探他,替他拂开脸上散落的发,轻声唤他:“陛下,弥生来看你了。”

他睁开眼,勉强地笑,“你来了……”他奋力地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吗?”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她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熬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他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地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吗?”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地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地对你好。你安心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儿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他道:“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地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地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他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儿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太后知道陛下的病势吗?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太后。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做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地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吗?

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弥生守着他,寸步也不离。果然第一眼看到时的印象最直观准确,珩御极后的种种,只是他宣泄心中苦闷的手段。如今他病着,没有张牙舞爪故作凶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静。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的声音很低,已经到了收梢,嘶哑而苍白。她抓着医正一遍遍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没人能够回答她。她恨透了这帮唯唯诺诺的人,横竖都是废物,留着也无用。一时气冲了头,拂袖说声杀。禁军来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带走了,等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这是她头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自己有些害怕起来,兆遇在旁边开解,“帝王家,这种事太平常了,不值什么。”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圣人不临朝了,又没有知会九王压场子,文武百官人心涣散,个个如临大敌。百年年纪小,朝政撑不起来,弥生只能秘传太傅来商议。所幸庶出的几位王早就削了兵权,如今翻不起大浪来,所以问题还不至于那么棘手。暂且稳住了朝局,后面怎么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