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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蔑一笑,“我不敢?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总之今日你别想逃脱,我忍了这么久,够给你面子的了。”

他真的很不要脸,因为屋里供暖,他脱起自己的衣服来毫不手软。那玄色的皇帝衮服被随意扔在了地上,他伸手抓她,她放声尖叫。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我喜欢听你叫,叫得越响越好。明天一早我就颁旨册封你,做了我的皇后,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她被他摁在月牙桌上,背后的皮肉贴着红木桌面,冷彻心扉。

蜡烛烧完了,到了五更,窗口隐约透出一丝微光。她在朦胧里看他,他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宽肩窄腰,朗朗的伟男子。彼时她天真无知,曾经那么敬重他。可惜了,可惜了她少女的梦。

他永远都很自律,不管多累,到了该视朝的时候自然就醒了。他动了动,把手盖在额头上。弥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来,忙翻身背对着他假寐。他撑起肘看她,在她裸露的肩头印上一吻,下巴上有新生的胡髭,扎得人有些疼。

他下了胡榻,窸窸窣窣穿起衣裳到外间。御前的宦者早已经恭候了,开始有条不紊地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垂下眼正了正腰上绶带,叫人传长信殿的女官进来吩咐:“从今天起殿里不许再用麝香,命医官每日来请脉。只要她无虞,你们的性命还能保住。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不用活着了。”

元香听了,忙带着眉寿轻宵俯首领命。他振了振广袖出门去,脸上虽有倦容,并不妨碍他为君者的气度。三人在门前跪送,待他登上龙辇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轻宵是他一早派来的人,本就是为了行监督之职。眉寿吊起一边嘴角对她干笑,“看来要仰仗你了,求你多替咱们说好话,咱们好保住这颗脑袋吃饭。”

元香关心的不是这个,连麝香都禁用了,看来是要弥生作养身子好怀龙种。这是好事,皇后年轻,很多事考虑欠周全,有时候死脑筋不懂得变通。等为了人母,自然而然地就会以相夫教子为重了。

偏殿里静悄悄的,她打起幔子往里看,没承想皇后已经醒了,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她点了宫灯进去,“殿下找什么?”

弥生回过身来,启了启唇,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勉强才挤出一点声音,也是暗挫挫的,“那个避子的药呢?”

看来昨晚没有太大进展,圣人文治武功,却并未换得美人芳心。元香把烛台放到桌上,斟酌了下扯谎:“早就没了,那药丸子不易保存,一个夏天过去全化了。上回收拾屋子,看见就给扔了。”她无奈叹息,“殿下……女郎,你多体谅体谅圣人吧,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夫主啊!你长在他手上,他教养你,爱你,你不能光想着他对不起你的地方,要念着他对你的好。人谁无过?就说你自己,你能保证你一点错处都没有吗?你这么拧,我们下面伺候的人心里也不好过。”

弥生听她的话,想起以前太学里的时光。他端着架子高高坐在布道台上给三千太学生授课,那时她是芸芸学子中的一个,抬头仰望他。他就像九重天上的佛,光芒万丈,让她自惭形秽。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这一步,弄得生死仇人一般。

她侧过身,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也许是该好好想想,她只顾着自己,忘了他曾经受过的委屈。他一路走来,其实也甚可怜。

患得患失,这是陷在爱情里的典型症候。弥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上赶着求她,自己不愿意理睬他。他若是没了消息,她又有点食不知味。

她也承认自己脾气很固执,就是俗话说的认死理。自己想不通,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百年过世差不多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想了太多,刚开始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到后来一些强烈的情绪冷却下来,有时虽然还会难过,但是不会再有那种锥心的感觉了。长信殿的封锁解除后,外头有消息传进来。原来百年的尸首当天就打捞出水了,送进皇陵里安葬,就葬在他父亲的地宫后面。弥生稍感安慰,总算留了全尸。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下辈子托生到个好人家,别再和权力有牵扯,做个普通的百姓吧。种种地,经经商,远离这些肮脏的政治交易。

百年七七过后不久,他封她为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宣读的圣旨。庙堂上反对的声音不少,都拿她侍奉过先帝做借口。但他做了皇帝,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受了金册金印,时隔半年终于又搬回了正阳宫。

只是他没有再来看过她,他是勤政的好皇帝,他有太多新的法令要实行,他很忙……弥生不敢确定,也许他对她也有不满,因此有意冷淡她。

轻宵在偏殿的木架子上排日子,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喃喃道:“今天是丙午日,殿下信期迟了八天。”

元香听了凑过来看,一块块牌子数过来,讶然望着轻宵,“平常日子都很准,这回怎么晚了这些天?莫非是有了喜信儿?可是医官每天按时来请脉,并没有发现什么。”

“孩子小,才着了床的把脉把不出来,好歹要一个月才能有端倪。”轻宵算了算,“自打上回陛下临幸,到现在得有二十天了,我看这回八成是有了。”

元香喜出望外,双手合十朝窗外拜了拜,“阿弥陀佛,这是佛祖保佑!”

弥生歪在榻上叫宫婢剪指甲,听见她们唧唧哝哝地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聊什么呢?”

元香和轻宵笑道:“说怎么给殿下道喜。殿下信期晚了好几日,想是送子观音来瞧过,种了个小娃娃在殿下肚子里了。”

她愣愣地看着她们,“有了孩子?医正怎么没说?”

“殿下不是说过宫里的太医只会治痢疾的嘛!”元香接过宫人手里的剪子,每个指甲上摩挲了一遍,边道:“轻宵说眼下太小,等满一个月就能号出来了。回头圣人回宫,殿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圣人不知怎么高兴呢!”

弥生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思量了半晌摇头,“贸然告诉他怕空欢喜一场……”她羞涩地拿书挡住脸,“还是再等等。”

西边槛窗上挂着他以前做的风铃,长短不一的小竹筒上了桐油,在风口里互相碰撞,笃笃的声浪悠扬起伏。她调整姿势躺平了感受一下,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交叠起两手盖在小腹上,弥生心里有小小的喜悦。

她的那些小动作落在大家眼里,彼此都相视而笑。到底太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能够承载多少仇恨呢?华山王再好,当时难过,时候久了渐渐也就淡忘了。看她眼下态度有了松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吧!

正阳宫里的每个人都在盼着圣人回銮,回来了有情人就能终成眷属了。可是等啊等啊,等来个不太好的消息。

御前的孔怀抱着拂尘进正阳门,气喘吁吁爬上台基入正殿拜见皇后,跪在墁砖上磕头,“奴婢给皇后殿下问安。”

弥生在兔笼前喂食水,闻言回过身来,“圣驾回宫了吗?”

孔怀手指扒着砖缝,颤声应个是,“陛下人歇在朝隮殿,回京将将要进城的路上叫兔惊了马,陛下伤了肋,这会儿……请皇后殿下随奴婢往朝隮殿去,殿下看看就知道了。”

弥生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手里的玉水呈落在地上,霎时摔得四分五裂。元香忙上来扶,她一把推开了,对孔怀道:“你起来回话,到底怎么样,别光说半句!”

孔怀起身,迟疑着垂袖嗫嚅:“殿下听了别慌,只怕……不大好。”

晴空里轰然响了声焦雷,弥生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惊到了极处,人抖成了风里的枯叶。不好了?健健朗朗的人,怎么就不好了?她转身就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台阶,几次踉跄险些栽倒。眼前的景都看不清了,脑子里充塞满孔怀的话,只怕不大好……只怕不大好……

气氛果然大不同,还没进朝隮殿,远远就看见宫门前医正来往,个个表情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弥生心都揪起来,提着裙裾迈进门槛,迎面看见庞嚣和几个近臣上来打躬作揖。

她惊恐地望着庞嚣,“大兄,陛下怎么了?”

庞嚣垂着眼,脸色铁青,“陛下坠马,叫太医摸了骨,说断了肋,情况很不好。”

弥生捂住嘴才不至于痛哭出来,抽泣着,“怎么会呢……我不相信……”

庞嚣晦涩地看她一眼,“殿下一定要冷静,眼下不是哀恸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殿下拿主意。圣人的伤势不能传出去,对朝中外臣只说是碰了筋骨,要息朝将养几日。请太后来主事,政务切不可堆积,以免动摇了人心,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再者本月正是外邦进贡朝贺的当口,四夷馆里还歇着高丽、契丹、靺鞨的使臣。这些人更要稳住,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弥生听庞嚣一样一样地请示,知道这回的确是出了大事,顿时方寸大乱。那些朝政她有心无力,勉强定了心神,一头指派人去请太后,一头对众人道:“陛下铸鼎象物,定能逢凶化吉的。请诸位代为督察朝臣,若有异动者即刻来回。我……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便仰仗大兄和诸位阁老了。”

托付了众人她忙往后殿去,走到穿堂,脚下却踌躇起来。她害怕,害怕一切都是真的,害怕看见他垂危的样子……应该不会的,他一定又在骗她。她小腿里直抽抽,内侍替她掀起软帘,她打着战进了他的寝殿。殿里一室静谧,貔貅炉里安息香袅袅升腾,半边条窗开着,夕阳落在案上,昏黄得像个渺茫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