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榖梁、公羊说罢时,石渠阁外的光线,已经从早上的偏东,变成了如今的偏西,不知不觉一整个中午过去了。

而终于轮到左传一派叙述他们的见解,却见榖梁、公羊皆是六位队员参战,一左一右坐成一排,唯独中间的左传一家,只派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孺子,也未戴儒冠,一身锦服,独立于世。

被这群老儒乏味枯燥的叙述弄得已经快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见到刘更生要发言,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来,此人不仅是西安侯高徒,刘宗正次子,还是他的伴读,时常入宫。

刘去疾学《春秋》时,那简略的经文让他兴趣寥寥,倒是刘更生讲述的“郑伯克段于鄢”“宫之奇谏假道”等《左传》原文上的生动故事,让年幼的皇太子尚有一丝兴趣。

这便是以史实解经的好处了,相对于纯理论的公羊、榖梁,左传显然更加通俗易懂,任弘只要愿意,便能让此学立刻散播天下。

相较于榖梁、公羊揪着六个字长篇大论,刘更生的叙述就简略多了。

却见他朝天子、皇太子等作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道:“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故史不书于策。”

哦豁,这下可好玩了。

榖梁认为鲁隐公不当让位于桓公,引申成卫太子儿孙得位为正。

公羊觉得鲁隐公当让位于桓公,引申为汉昭帝之位由今上来继承。

而明白人则听出来了,左传把鲁隐公之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引申成废帝刘贺,强行解释了那两个多月难以启齿的岁月。

这场辩论着实有趣,同一个辩题,相反的理论,却能异口同声,证明刘询得位之正,简直是标准答案。

答对的打钩,可以继续往下答题,打错的打叉,直接失去考试的资格。

学术独立?百家争鸣?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大家谁也别笑谁,都只是皇权巨人脚下可怜的小蚂蚁而已,需要你时你是官学正宗,不需要时就是异端邪说,一脚踢开。

历史上,汉朝后期,学术反客为主,引导帝国改制复古,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过理想主义的东西注定失败。

刘更生已经说完了,退了回来,他不喜欢这样的“辩论”,怎么说呢?

“犹如三女争夫一般,骚眉弄首,各自献媚,真令人作呕。”

处处都要考虑天子想法,考虑政治正确,虽然嘴上说着仁德,可每个字都透着功利。

他觉得,跟着夫子钻研那些格物之学更加纯粹,是真正的发于兴趣与理想。但他奉夫子之命,今日一役却必须打得漂亮。

没错,不是打赢,这是任弘看透石渠阁之会真谛后的决策,也是任侯爷如此淡定的原因——胜负不在场上。

刘更生记着任骠骑交待自己的话:“今日不需逞一时言语之胜,当然,在引经据典方面,你也不能输了场面。”

“今日胜负,关键在于向天子展示我左传一派的理念,让公羊、榖梁狗咬狗去吧,彼辈人数越多,就越讲不清楚。”

在任弘口中,公羊家藉董仲舒之名,毫无创新,乃是已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旧学,可以洗洗睡了。

而榖梁抱残守缺,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的皇室恩仇,念叨着嫡长之分,亲亲尊尊,眼睛只向内看。

“唯我左传,不但要宣扬孔子与左丘明的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名至切,直至至顺之义,序尊卑之制,崇敬让之节,还要推陈出新。”

“陛下要的王道传承,我们有!”

“陛下要的霸道开拓,我们也有!”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那只是任弘加进去的义理中,“夷夏观”的一部分。

刘更生学了五年,已经领悟了他们左传一派的真正主旨,用西安侯的话说,便是四个字。

在天子刘询选定下一个议题后,轮到刘更生时,他便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左传》之道,继往圣之绝学,开未来之太平也!”

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