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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时候高烧,热毒攻脑以致耳力迟缓,倒也无妨,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很多,不必吃什么药,最好多动动,多晒晒太阳。”

武守北松开小姑娘的手腕儿,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

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糕点。

“吃一块儿。”

“谢谢武八娘子。”

谁被这样剔透漂亮的小姑娘仰头道谢的时候能不心软呢?武守北的心已然软成了一团,拉起孟月池的手,她径直把人往里带。

“薛大家说我是医术好,其实我最会做药膳了,又养身,正好今日端午,你尝尝我做的酒蒸黄鱼和苋菜,保你喜欢。”

身量不高的武守北手劲却极大,步子也快,带着孟月池仿佛抢孩子似的。

薛重岁跟在后面,掏出了一把小扇在手里摇,大步追赶:

“武守北,你竟然这般喜新厌旧,就不管我了?”

说说笑笑间,已经到了庙中的正殿。

孟月池仰头,看见了一个眉目平和的女子半卧在地,下面压着一只白胖的鹅。

“这就是骑鹅娘娘,旁处称她‘还圣元君’、‘镇海娘娘’。”

还圣元君孟月池是听过的,她虽然没见过,但是刘嬷嬷和琴嬷嬷每年正月休假的时候都要去拜拜还圣元君,还给她求了护身符回来。

原来也是庇佑过自己的神君呢?

孟月池低头,虔诚一拜。

拜完了,她在一旁继续看着这尊有些奇怪的神像。

那只鹅好胖呀。

“你别看我们骑鹅娘娘不像旁处那么披金戴银,可比旁处要灵多了。”武守北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当年的秦娘子就是这般骑鹅飞升的。”

是么?

孟月池转头看看信誓旦旦的武八娘,又看看神像,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位骑鹅娘娘是在跟鹅打架呀。

算了,大概是她看错了。

小姑娘低下头,为自己觉得一位神君是在跟鹅打架而悄悄忏悔。

“薛大家,你来寻我不会就是为了混吃混喝吧?”

吃饭的时候,薛重岁吃那道酒蒸黄鱼吃得头也不抬,听见武守北这么说,她连连摆手:

“我自然是有事来寻你,吃饭是顺便。”

孟月池看着山长面前堆的鱼骨头,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顺便”两个字。

小姑娘什么都没说,那眼神却把武守北给逗笑了。

将鱼汤搬进杂粮饭里,薛重岁捧着碗,到底把头抬起来了:

“你之前救了鲁知府的娘,可能从鲁知府的后宅下手,让庐陵的豪强官绅女眷们一起捐药助医?”

武守北端着一杯清茶看向她:

“薛大家,你不是喜欢从旁人后宅下手的人呀,怎么?庐陵一地就这般棘手?”

薛重岁看向自己的小徒弟,笑了笑,才说:“你们武家世代祭祀骑鹅娘娘,借你们之手在庐陵做些事情,比我自己出手要有意思,至少能让米氏坐卧难安。”

听见“米氏”二字,武守北用舌头顶了下腮,笑了:

“原来是这家人,我懂了。”

孟月池看着,觉得武八娘子的笑容里带了几分邪气。

奇奇怪怪的庙,奇奇怪怪的主祭,好吃的饭食……小姑娘一点点都记在了心里。

吃饱喝足,孟月池还得了满满一食盒的粽子,几个香包,粽子外面裹着彩线,看着和别人家的就不一样。

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不那么烤人了,薛重岁说自己吃得太饱,让徒弟坐在马上,她牵马步行消食。

“端阳米氏最会审时度势,明宗时候如此,扶正之乱的时候如此,现在,就看她们如何选了。”

“山长,为什么您要请武八娘子动手?可是武家与米氏有什么渊源?”

“说到渊源,你可知道传说明宗是还圣元君转世?”

孟月池瞪大了眼睛。

一看她的样子,薛重岁就知道她不知道。

“这等神鬼之说,民间流传的更多些,崇安帝梦得元君下凡,后来孝威皇后果然得女,便是明宗,后来明宗在朔北建起朔北大城,召武氏女北上,世代供奉骑鹅娘娘的武家自此分成两脉,一脉一直留在南江府山海镇,耕读为业,不问世事,一脉承明宗旨意,开医堂、授医术,还入过钦天监,你别看武守北她亲和,也是能文能武,很了不得的人呢。当年扶正之乱,我带着女旧臣们西去朔北,一路上得武家襄助良多,那时的武守北才十几岁,一人一马,奔袭数千里,救下了许多人。”

女旧臣。

这是孟月池第一次从薛重岁的嘴里听见这个称呼,她细想想,从她决心来庐陵求学,她就一次次走进了女旧臣们的故事之中。

她母亲是女旧臣的后人,她的恩师是天下最有名的女旧臣……

“山长,这几十年里,您恨么?”

女孩儿的目光清澈得像是秋日的溪水,看着她,薛重岁笑着摇头:

“旁人大概都觉得我是恨的,我却不恨,俯仰古今,明、仁、穆三朝才是异数,女臣们光华璀璨,亦转瞬而逝,皆有其因果。在上,明宗盛年早逝,仁宗重文轻武,穆宗无力强国,在下,男女均田一事不能畅行天下,县治以下皆归豪强。在外,世人目光如笼,言语如刀,在内,女臣渐渐循矩自守、甘于安逸。没有代宗搞出扶正之乱,也有旁人。”

渐渐走到了庐陵府城的城门前,到处人声喧嚣。

孟月池抱着粽子,伏在马上,听见满头银发的薛重岁说:

“女子不必有过去,天下女子,要有野心,有前路,有同伴,就必能再次走进天幕,熠熠于穹顶。”

一生看尽浮沉的老人,认为天下的女子还有更好的未来。

野心,前路,同伴……

“山长,我记住了。”

“嗯。”

薛重岁笑着点头,初见孟月池她就喜欢,就因为她看见了

这小姑娘乖顺外表下渴望抓住一切机会的野心。

权欲、野心……这些东西,她在明宗一朝的女官们身上见过许多。

让她怀念往昔,也让她期待来日。

“今日回去,别跟旁人说我吃了那么多鱼,你母亲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吃了点苋菜,喝了些茶。”

孟月池抿着嘴笑了:“山长,是不是有人看着您,不让您吃许多大鱼大肉?这是为了您的身子好,您该听的。”

“行啊,武守北不是还说你该多跑跑动动么?我过两日就告诉你的武夫子,让你比旁人多动动。”

今年才十岁就面对大人狡诈威胁的孟月池:“……”

端午一过,天就热得让人难受,庐陵比尧州热上许多,纵使有风从江上来,也难去暑热。

孟月池跟着山长又去了几次骑鹅娘娘庙,得了些消暑清心的薄荷脑和藿香丸,还有茶饮方子。

“你这个凉茶实在是比饭堂分的好喝太多了。”

捧着杯子咂咂嘴,将凉茶一饮而尽的息猛娘长出了一口气。

放了花蜜的凉茶自然要更好喝一些,孟月池没有说话,将装着蜜饯的纸包往自己好友面前推了推,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册。

她如今的课业比之前多了许多,除了每日的练字之外,还要看更多的书,史书一科本该是常科生才学的,她现在就要开始看,还得写心得。

息猛娘早习惯了她这副看书看得舍生忘死的模样,小小咬了一口蜜饯,说:

“听说这几日常科班多了不少新学子,都是庐陵府的一些高门大户,有男有女。”

言语入耳,孟月池知道,这是武八娘子在外面发力了。

定居庐陵的米修如米娘子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夫子,专门教授各家的闺阁如何谦卑守礼,现下各家把女儿送来了庐陵书院,抢的就是她的买卖了。

米大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看她找了什么人脉、走了什么门路,就能看出庐陵府内这些面上一团和气的文人士族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个小娘子生得可漂亮了,跟我一般年岁,一来就说要拿下常科第一,跟顾淮琢和古莲娘对上了。”

庐陵的大户里竟然还有这般锋芒的女孩子,孟月池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薛山长说中秋之前书院会有大比,她要是不能名列蒙学前五之列,中秋过后每日都要早起半个时辰跑步强身。

孟月池不喜欢跑步。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孟月容现在越发像个被弹出来的弹子。

母亲有一颗弹子已经很累了。

“月池,你这般努力,就为了不要早起跑步?跑步多好呀!”

息猛娘觉得如果是自己,现在肯定已经高高兴兴提前开始跑了。

孟月池长出一口气:

“上次让你背的集注背过了吗?”

息猛娘的文章底子太薄,老师

讲课之时她听着也吃力,孟月池替她想了个办法,就是给她寻了一版前朝流传最广最简白的集注,在老师讲到之前将集注背下,再听文章讲解就会容易些。

听到她这么说,息猛娘“嘿嘿”一笑,嘴巴一闭,拿着最后一块果腹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天中午,在廊下,孟月池就被息猛娘说的那个锋芒毕露小娘子给找上了门。

“你就是柳朝妤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吭声,抬手从头发上拿下了一枚铜制的云头签夹在了自己看的那一页。

薛山长喜欢茉莉,夏日正是茉莉花开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气被风挟来,撩动了少女的发丝。

她理了下头发,才抬起头。

说话的女子盛气凌人:

“我是墨怀袖,笔墨之墨,楚州墨氏嫡女,你那姨母自忖有些小权就诬告我舅舅,你怎么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墨怀袖穿着短衣绣裤外面是一条旋裙,头上戴着玉簪,腰间悬着双鱼佩,她容颜端丽明艳,同一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出了些贵气。

大半年来,孟月池早把庐陵乃至于江南世家的谱系牢记于心,这墨怀袖自报姓氏,又说自己的舅舅,孟月池就知道她是谁了。

楚州墨氏,代宗时为了压制豪门,大量擢升寒门子弟,让许多“青年才俊”崭露头角,尽管在朝堂争斗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好下场,也有人借机扶摇而上,在皇权和世家之间左右逢源,比如代宗时候的吏部侍郎墨桁。

墨桁历经三朝,又培养出了两个科举入朝的儿子,分别与江南大姓望族联姻。

墨家由此而起。

与墨家联姻的,一家是吴州钱氏,一家是越州范氏,两月前,身为通政司风闻使的柳朝妤上奏范家侵占田垄、逼害佃户,此案还未了结。

这墨怀袖就是墨氏与范氏之后了。

“通政司上奏,三法司定案,如今还未有结果,墨娘子倒是已经急着给六品风闻使定罪了。”

墨怀袖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时,她身边有人凑了上来,与她耳语了几句,墨怀袖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你是柳朝妤的正经外甥女呢,结果只是个歌姬的贱生女,难怪,说话都这般无礼。”

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墨怀袖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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