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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战略意图达到之后,本应该收手。但由他上奏,楚王和南楚君定下的内迁令,却让他无法收起屠刀。

按照项燕本来打算,内迁令是等他收复城池后,由南楚君来慢慢推行。

但南楚君显然不想独自承担这个责任。既然是项燕的主意,他就要拉项燕下水。

而且项燕还带着项家精兵,正好借着攻城的机会一口气把城池焚烧了。如果项燕离开后,南楚君自己动手,恐怕会内乱四起,损失惨重。

说不定他这个南楚君刚当上没多久,就要被赶下了台了。

这其实也是项燕的目的之一。

内迁令虽然是抗衡李牧的唯一策略,但也是以毒攻毒的策略。若南楚君操作不得当,新建立的南楚国本来就不符合道义,激起士人怨气后,恐怕很快就会被内部攻破。

到时楚王就能轻松重新吞并南楚国,罢黜南楚君。

可惜南楚君和南楚国的贵族们不傻,立刻看穿了项燕并不太高明的伎俩。

内迁令必须由项燕亲自完成,否则他们就直接不管长江北岸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甚至威胁要直接投向秦国,当秦国的附属国。

项燕军事能力一流,但政治能力青涩无比。他被南楚君反将一军,现在被绑在战车上下不来,不仅名声大损,进攻步伐也被严重拖累。

幸亏秦军是铁了心不想要长江北岸的城池,若秦军此刻反攻,项燕一定会大败。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即便是被大贵族们认为麻木如同猪狗的庶人们也会奋起反抗。

楚国也有许多游侠,他们召集乡民与楚军对抗,虽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项燕的战车碾碎,但次数多了,项燕那辆战车也难免遭受些许损伤,行驶速度也变得缓慢。

朱襄便有了足足半月的准备时间。

广陵城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大城。

项燕站在战车上,看着广陵城前密密麻麻的竹栅栏,沉沉叹了口气。

“朱襄公,久仰。”项燕站在战车上抱拳作揖。

朱襄对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带着蒙恬和焦匀,策马绕过竹栅栏,将自己身体完全暴露在楚军的视线下。

“项将军,久仰。你没有给我回信。”朱襄淡淡道。

项燕看见朱襄如此胆色,脸上佩服神色更重。

虽然他确实不敢伤朱襄,但这和朱襄胆敢冒险是另一回事。

“朱襄公与我写信?我不知,可能是信件遗失了。”项燕睁眼说瞎话。

他当然收到信了,但不会回。

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全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朱襄声音洪亮,听得他身前身后楚兵都神色动容。

但南楚君和项燕都没有回答。

他们虽然想欺骗朱襄,但这个时代拿祖先发誓是很严重的事。何况南楚君立国本来就不正,项燕又是楚王身边树敌众多的新宠,更不敢轻易毁诺。

朱襄连问三声,南楚君和项燕都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没得谈了,且战吧。”

朱襄策马回身,坦然走回了自己的阵中,穿过第一道竹栅栏壕沟防线、第二道矮墙和陷阱防线,跨过第三道护城河防线的桥,回到了城门中。

城门大开,守城的秦兵楚兵已经在三条防线上就位。

等三条防线都失守,他们才会退回城门中,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此时并不大,只有两座大门,一座大门还临水,只有这一座大门前地势开阔,可供军队猛攻。

南楚君和项燕,以及他们身后的楚国将士,都十分安静地目送朱襄离开,

项燕心里又是长叹。

他知道朱襄此次出现,一定给他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知道朱襄是兵家策略,还是无意为之。

但他无法阻拦朱襄,必须让朱襄把话说完。

这时他如果敢射箭吓唬朱襄,或者开口怒斥朱襄,那士气会下降得更快。而且朱襄如果在还未开打时出事,楚王恐怕就要交出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了。

项燕十分头疼。虽然还未打,他就知道此战不好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燕也只能下令军队出击。

守城方已经做好准备,战场又限定在这一面,楚军和守军根本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的阵地战。

朱襄这里有陷坑和竹栅栏掩护,项燕则用青铜马车当盾牌往前压。

青铜战车此时的威力,不比王翦的重骑兵差。

何况项燕看到了王翦的重骑兵,也训练了一支具装骑兵。虽不如重装骑兵那样强悍,但也能压在阵前与守军正面短距离互相射击,给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战争现场是血腥的,激烈的。

守军占了地势的便利,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几乎是一个人换五到十个人。但因为项燕带来了十万大军,光是精锐就有三万。而守军满打满算,兵卒只有不到两万,其中精兵恐怕只有一万五。其中,只有一半是秦兵老卒。

所以双方阵地按照阵亡比例,都算伤亡惨重。

第一道防线被来回争夺了三四次,项燕刚率领战车冲进去,又被广陵守军举着盾牌夺回来。

具装骑兵与重步兵直接面对面的硬撞,谁也不肯后退。

朱襄站在城墙上,用墨家用透明水晶手磨的望远镜看着这一幕。

楚军与守军交战的那一条线,就像是血肉的潮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这样激烈的一幕,却好像默剧一般。

除了军队指挥的喊声,平时战场上应该用来发泄情绪的喊打喊杀声,在这个血肉浪潮反复横推的残忍战场上却很少。

双方都像是沉默的巨兽,无言地撕咬。

整个战场死气沉沉,仿佛亡灵活尸一般。

朱襄深呼吸,满鼻子的血腥气。

“击鼓,唱楚歌。”

朱襄吩咐道。

发须比之前更加灰白的陈启解下衣袍,袒露上身,亲自击鼓。

城楼上,楚歌声阵阵。

楚辞是屈原之后才成体系,但楚歌一直都有。

楚人的歌谣大多很洒脱,歌词中总以当地独有的风物做比喻。

如兰草繁花,江潮林涛。

即便是悲伤和凄凉的歌声,在楚人口中,也能唱出几分浪漫和豪壮。

如现在。

这个时代大部分贵族都是高高在上,看不清什么家国天下的。

但又恰恰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士人又坚守着他们心中的“义”,愿意为之赴死的。

广陵城中的士人几乎都送出了家人避难,但又都留下了青壮和大部分家丁守城。特别是当家之人,几乎一个不漏地留了下来。

陈启只是其一。

能战斗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门前的防线中,与昔日同为楚人的攻城军队厮杀。

不能战斗的,随朱襄留在城墙上,看着这守城战最惨烈的前线,听候朱襄指挥。

等城门前三条防线失守,守军退到城墙上,他们即便不太擅长战斗,也会一同在城墙上厮杀。

现在这些人在朱襄的指挥下,敲起战鼓,拿起楚国传统的乐器,用最洪亮的声音,唱出心中最悲怆的歌。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在心里道。

他不是楚人,所以他没有一同唱歌,只是居高临下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项燕和南楚君。

以及这两人身前身后身侧的楚国军队。

他知道,项燕这十万大军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是从长江北岸当地征发的民夫。

这些人听到广陵城墙上的哀切楚歌,会不会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