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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这个必要。”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

“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

“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

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封岌又想起那一日寒酥被劫持的事情,想起她握着长刀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

那一日他为她将匕首刺在胸膛,让她落泪。可是他只是那个有十个铜板只拿出八个的人。她握刀挡在他身前时却将所有的三枚铜板都捧上。

她的付出是容易被忽略的。

封岌在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为他不在意生死,却不愿意和他厮守余生。

现在他懂了,却有些迟了。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当时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坦荡,自认为是情话。

而她只是急忙辩解:“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有些自傲刻在骨子里,封岌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不尊重寒酥的意愿,可如今却觉得他连情话都说得高高在上。

若时间倒流,他至少该歉意一句“请你原谅”,至少不该是那样冷冰冰的言辞,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做抉择时也会痛。

民间自发守着国丧,即使是除夕夜,也比往年要安静许多。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划破了寂静的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坐在庭院里与家人同时仰头望去。

去年今日,他与她在山茶盛开处看了一场烟花,她为他赢回一坛酒。

当时有没有夸过她赢得漂亮?有没有夸过那坛酒真的美味?

封岌有些记不清了。

封岌站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镇,孤寂的身影藏于夜色里。

明早就要启程离开边地,前往早些年就置办好的住处。在这最后的除夕,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过了泥子桥,就到了云邂村。

小小村落亮着许多盏灯,那些喜欢聚在树荫下闲聊的妇人此时也都在家中,和家人守岁。

封岌动作缓慢地弯下腰来,拂去石头上的积雪。随着他的动作,肩上的积雪簌簌坠落一些。

他在石头上坐下。

恍惚间,回到那些暖融融的傍晚。夕阳荼荼,红霞漫天,他们两个如寻常百姓坐在这里,听村里妇人的家常。

封岌转过头望向身侧。身侧空落落,没有粘着胡子的寒酥。

柳枝也光秃秃,被寒风吹得凌乱。

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打破了封岌的怀念。看着他们追逐着要往这边来,封岌起身离去。

他沿着曾经和寒酥走过的路,一步步地走。

那条欢淌的小溪如今已经结成了厚厚一层冰。

封岌立在河边,沉思。河水不能倒流,却能停留。

“将军?是寒将军吗?”一个小孩子跑过来,睁大了眼睛去辨认封岌。

封岌之前在云邂村小住的时日,便是隐姓埋名,用了寒姓。

封岌转头望过来。

“真的是寒将军!”小孩子灿烂笑起来,“打仗结束了!寒将军怎么不回家?”

“明日就回。”封岌敷衍一句。

“哦……那我去玩啦。寒将军要是没地方去过年,一会儿去我家!”小孩子跑到结了冰的冰面上,吆喝着向下滑去。

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玩冰。

封岌本来只想找一个安静之处去怀念,却又一次被村里的人打断。他沿着小河朝上游去,上游没了住处,人会少些。

身后孩童的嬉笑声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雪越下越大,堆在他的肩上。封岌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偶尔被积雪压断的折枝声。

身边的冰面上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上游滑掉下来,沿着冰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照亮了冰面,一抹弱小的红色在洁白的冰面跳跃着,几道清脆之音后,终于停落,归于寂静。

封岌弯腰,在烟花光影消散的刹那,去拾那一抹艳丽的红。

耳畔传来焦急的车辕声。

又是一束烟花在落雪的夜幕中绽放开。封岌张开手,在他掌心扭曲深厚的疤痕上,一枚红色的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那儿。

“那是我掉——”突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