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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几人沉默,朱元璋再次道:“你们不用劝我,我知道这个世界现在不可能人人平等。就说我自己,我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我和我的子孙后代还不能享受一下吗?我想大部分人的想法都这样。”

“实话说,常伯仁制定的战俘劳动改造政策也并不平等。降将只要通过劳动改造,献城的功劳仍旧能让他们当将领。除了都要劳动改造之外,将领还是将领,兵卒还是兵卒,并没有什么改变。”

朱元璋又垂下头,沉默了半晌,笑出了声。

但仅仅是这样,兵卒就愿意冒着危险,砍了将领的头来投奔朱家军。

仅仅是这样。

他们所思所求真的很卑微。但仅仅如此卑微,自己这个同样从卑微走出来大帅,居然在标儿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这件事。

标儿的信或许并不是吹捧朱大帅,而是他认为,朱大帅真的应该了解这件事。

他朱重八应该了解这件事!

朱元璋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诸君,陪我去战俘营走一走。”

李善长等人弯腰垂首拱手:“是,主公。”

……

平江城中,在常遇春已经在翘首以盼朱元璋把他从后方捞回前线时,张士诚等人才查清朱元璋和陈友谅应天之战的详情。

朱元璋未雨绸缪,不仅早就做好了准备,还用离间计除掉了陈友谅心腹大将赵普胜,又用计让陈友谅自己进入了埋伏圈。之后不知道是天时地利,还是朱元璋算得准,本来还有一战之力的陈友谅恰好遇到落潮,全军覆没。

这一场战斗看上去处处巧合,巧合背后全是朱元璋和麾下谋士的老谋深算,令人不寒而栗。

张士信在那阴阳怪气:“你们不都说朱元璋不足为惧,我看他挺像心腹大患。”

张士诚的幕僚们都沉默不语,连个眼神都不给张士信。

张士信憋气,当场就想发作,被张士诚瞪了一眼,好歹还知道给自家大哥面子,暂时忍了下来。

张士诚道:“我弟弟也没说错。以前我以为他不足为惧,现在看来,他恐怕要成为我心腹大患了。或许我应该向元朝廷写信,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到朱元璋身上?”

张士诚的一些幕僚纷纷说张士诚英明,但施耳和陈基等人却继续沉默不语。

罗本好几次想说话,都被他老师施耳用眼神制止,只能困惑不解地闭上嘴。

当张士诚说完给元朝廷写信,请元朝廷派军攻打朱元璋后,就将这事搁置不提,说起向元朝廷供粮的事。

天下大乱伴随着天下大荒,元大都饿殍遍野,连元朝贵族们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

元朝廷希望张士诚给元大都提供粮食。张士诚的幕僚们有许多人反对,但最终张士诚还是以“我现在是元朝的臣子,应该忠君爱国”为由,决定每年向元朝廷提供十一万石粮食。

张士诚对反对的人说:“这点粮食,不要舍不得。元朝皇帝拿了我的粮食,之后肯定会封我个王爷当当。比起那些自立为王的人,被皇帝封王的我,才是真正的正统王爷。”

幕僚们纷纷恭维,连施耳和陈基也闭着眼睛恭维。

罗本再次想说什么,被施耳拉了拉袖子,再次黯然闭上嘴。

张士诚做好决定之后,就遣散幕僚。

他接下来还要和一群风流才子们和一群女诸葛女学士谈论诗词歌赋。如今他已经识得几个字,做得诗词像模像样,得到才子们纷纷夸赞。

施耳和陈基在张士诚府前告别,拉着自己的学生坐上马车。

马车帘子一放下,罗本就焦急道:“老师,你为何不让我说话反驳主公?”

罗本话音未落,施耳连咳几声,越咳越痛苦,额头上青筋暴涨,就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罗本被吓到,赶紧替施耳顺背。

马车摇摇晃晃,施耳终于顺过气来。

他没说话,将一封书信递给罗本。

罗本拆开书信,居然是宋濂写给陈基的信。

在信中,宋濂以师兄口吻问候师弟陈基,然后细说了朱元璋麾下实行井田制和女子放脚后的百姓变化,又说了曾经的“万人屠”常遇春被朱元璋派去后方安抚百姓和战俘,颇有口碑。

宋濂又说起常遇春只是稍稍对兵卒好了一些,就有兵卒杀守将献城,自己笑容满面地走进战俘改造营,等常遇春对他们训话。

宋濂最后道:“愚兄百思不得其解,贤弟可否为愚兄解惑?”

信纸上的字不大,车厢光线昏暗,再加上马车摇晃,罗本看完这封信,感到眼睛有些疼,居然不自觉沁出了眼泪。

“老师……”罗本悲戚道,“你要放弃主公吗?”

张士诚高邮之战的时候,罗本二十四岁,正值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思想也最为炙热。

罗本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随父亲来到苏杭一带谋求生存,正好目睹了高邮之战。

张士诚率领高邮城中仅存的千余骑兵从城门中冲出,杀得元朝百万大军抱头鼠窜一幕,他虽然只躲在安全的地方窥见了冰山一角,但张士诚那英雄姿态已经牢牢刻入他的内心。

罗本熟读史书,尤其最爱《三国志》。

如今元末乱世堪比汉末乱世,天下群雄并起,正是立志图王者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他的主公,在高邮之战之后,就只会是张士诚。

罗本原本想,他老师应该也是如此。

老师甚至为了张士诚,准备写一本歌颂农民起义的书,为张士诚反元辩驳。

当时贫苦盐民们把全家老小的命都抛到脑后,一门心思跟着张士诚同生共死。这样的张士诚,绝对不是反贼,而是英雄。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改变了?

难道是高邮之战耗尽了主公的英雄气概吗?

罗本绝对不认可这件事!

施耳神色颓然。

当陈基将这封信给他看时,他就开始生病。

他想,随着朱元璋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张士诚越来越堕落,他的病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直至病入膏肓。

施耳喃喃道:“等等,再等等吧。等待主公醒悟的那一天,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罗本焦急道:“既然老师不打算离开主公,为何要阻止我劝诫主公?!”

施耳沉默半晌,惨然笑道,笑声沙哑:“主公麾下的将领们已经都卸甲回去,主公就没想过现在攻打谁,你想让主公冒险攻打朱元璋,主公不但不会同意,还可能会迁怒于你。至于运向大都的粮食……主公的船队已经出发了。”

罗本双目瞪圆,脊背像是没了力气,颓然地靠在马车车椅靠背上,随着马车的摇晃而摇晃,就像是身处一叶暴风雨中的扁舟中。

施耳见弟子这样,又咳了几声,顺了顺胸口,虚弱道:“主公这样做,也不算错。主公不想贸然与朱元璋为敌,那么就不能得罪元朝廷。若主公能休养生息,安稳几年,积攒力量,未必不能有与朱元璋争夺天下之力。”

罗本闭上眼,眼角泪珠坠下:“老师,你之前阻止主公和陈友谅联合,是因为陈友谅好大喜功,一旦获胜,定会立刻挥师攻向平江,主公危在旦夕。但让朱元璋坐大,又何尝不是饮鸩止渴?”

施耳道:“毒可解,但渴死了就是立刻死了。再者为师没料到陈友谅如此没用,朱元璋又如此厉害,居然能顷刻结束战斗。只要他们缠斗一会儿,不说多久,只需要月余……不,甚至只需要半月!我们就有同时削弱他们二人的办法!”

罗本颓然落泪:“但天意不在我们这边吗?”

施耳叹了一口气,替得意弟子擦拭眼角泪珠:“贯中,你真的认为朱元璋顶着天下骂名声势却逐渐浩大,真的是因为天意吗?”

施耳指着罗本手中信纸,掷地有声:“是民意!”

罗本浑身一颤,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手中信纸。

施耳道:“你我为主公当幕僚,就是看到高邮之战中,主公所担负的民意。可现在呢?民意不在平江城里啊。”

他激动地掀开车帘。

马车车窗外,商铺一片繁盛,有不少华服男子带着娇俏女眷出入;

在商铺与商铺的夹缝中,却有衣衫褴褛甚至浑身不着寸缕的人在仲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熟睡还是永远的熟睡。

正值佳节,华服男子头冠簪花,脸上扑粉,一片风流倜傥;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颤抖着双手,问路上行人是否要购买篮子里的菊花,她只需要换得一个馒头,甚至一捧糠皮,却被华服男子的侍从推倒在地,篮子中还带着露珠的菊花滚落在地,被踩进了泥中。

“行行好,行行好……”

华府男子的侍从笑着踹着老妪,让她滚一边去,别想用这么丑的花骗钱。

“路边的野花怎么能上我家老爷的头!骗子,滚一边去!”

华服男子捏了一把身边女子的屁股。

“老爷我还是挺喜欢野花,只是只喜欢这一朵。”

娇俏女子尖声笑道,以丝质帕子捂住鼻子,嫌弃那老妪太臭,让人把老妪赶走。

“这样的人,怎么能出现在大街上。影响老爷心情!”

老妪被踢得满地翻滚,手指艰难地伸向篮子。

好像她就算离开,也要带着篮子一起走。那篮子或许是她家中仅剩的“值钱”的物件。

她的意图被娇俏女子看到。娇俏女子对华服男子耳语一番,抬起她穿着精致罗鞋的小脚,一脚踩向篮子。

罗本大叫:“停车、停车!”

马车没有停稳,罗本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直挺挺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