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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站起来的陈标很无语地再次坐下。

朱元璋叹了口气,都:“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请缨。”

陈标道:“这有什么没想到?我不是已经说了原因?”

朱元璋摇头:“原因不重要,关键是你想不想去。”

陈标沉默。

朱元璋拍了拍陈标的头顶,道:“你以前更像神仙童子,除了对我、对你娘、对你弟弟、对你的家人有点在意,其他都不关心。”

陈标死鸭子嘴硬:“谁说的?我对所有人都很好!”

朱元璋点头:“你确实对所有人都很好,但也确实对他们不是特别关心。至少你不会抱着可能会死、会让家人难过的觉悟主动上战场。”

陈标继续死鸭子嘴硬:“我在洪都不也上了战场。”

朱元璋道:“你那是被迫上战场。正如你说的,洪都当时已经被渗透成了一个篓子,你身为陈国瑞嫡子的身份是很好的人质。与其贸然出城回应天,被陈友谅派军拦截,不如留在洪都城中等候救援。”

陈标仰着头看房梁不说话。

朱元璋又道:“倒是你去开河堤的时候,确实是主动参与战争了。”

陈标撑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握紧。

朱元璋轻轻将手臂搭在儿子肩膀上,父子二人一同靠在软软的背垫上沉默了许久。

半晌,陈标低声道:“爹,你知道我记忆力很好。”

朱元璋道:“嗯。”

陈标道:“我给洪都守军上课时,是拿着守军名单,用他们的姓名编顺口溜。”

朱元璋再次道:“嗯。”

陈标往朱元璋身上靠了靠:“我记忆力很好。所以和我打过招呼的人,我都能把他们的名字和面貌对上号。”

朱元璋眼眸闪了闪,眉头紧皱,低头看着陈标。

陈标的眼神放空,仿佛看着不存在的风景。

“我砸墙的时候,有个叫王五的百户很好奇,跟着一起砸,结果用力过猛锤子木柄断了,砸到了他的小脚趾,他疼得抱着脚在地上使劲打滚,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大夫帮他看脚趾的时候,他一直嚎。他说他特别怕疼,大夫骂他软蛋。”

“王五在城楼上被流矢击中。他把箭头拔下来之后一边流血一边继续砍杀,我为他收尸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我就和他在同一处城墙,他站在我前方几米处,帮我们争取时间计算射程,一直战斗到血流尽那一刻。”

“他明明那么怕疼。”

陈标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地上打滚的人,又浮现那个看不出相貌的血人。

他闭上眼,缓了一会儿,继续说。

“修城墙的时候,所有人身上都有灰和泥,所以有妻子跟随的人都会让妻子喂饭,据说这样能空出手来。我怀疑他们就是想秀恩爱。比如其中有一个叫张德的人,他吃饭的时候会故意带着妻子晃悠一圈。”

“张德和他岳父家是邻居,他和他妻子是青梅竹马。天下大乱的时候,元朝缺兵,让各地地痞流氓组织乡勇军‘剿匪’。那些地痞流氓大多四处抢掠,杀良冒功。张德和他的妻子就是这样家破人亡。他和他妻子躲在地窖中,逃过了此劫,然后被红巾军一个将领捡了回去当义子。”

“洪都被围的时候,他妻子刚怀孕不久。他不知道听谁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懂,追着我问妇人安胎,他需要做些什么。我让他去找大夫,他说能找的大夫都找过了,还是不安心。我烦他烦得不行,骗他孕妇要心情好,让他去他妻子面前耍把戏逗他妻子开心,他还真的去了。”

“赵将军那日率领人马冲出城门去烧陈友谅的楼船。张德断后,不慎落马。赵将军想回去救他,张德看到人追来了,一边喊着‘快走,不要救我’,一边挥舞着大刀朝着陈汉的追兵一瘸一拐地冲去……”

陈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双膝,身体微微颤抖。

朱元璋将儿子搂住,收紧手臂道:“他妻子有好好安置吗?”

陈标摇头道:“他妻子悲伤过度流产,流产后她受不了这个刺激,自缢身亡,我没救下来。”

张德的妻子流产时正昏睡。当时伤兵太多,陈标只安排大夫照看好他,没空去一个一个安抚伤亡士兵的家属。

当陈标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而张德的妻子,也不是唯一一个自尽的家属。

朱元璋嘴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

若是话本小说,张德成为英雄,他的妻子会扶养他的遗腹子长大,之后继承张德的遗志,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但现实比小说残酷太多。张德的妻子与他相依为命多年,怀孕时又遇到攻城日日担惊受怕,悲伤过度时保得住孩子才是奇迹。

陈标又说了几个人。

有赡养老父母的家中独子,有家里孩子还在襁褓中的父亲,有每天嚷嚷攒钱娶媳妇的亲戚都死在战乱中的独夫……

陈标都记得。

当他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听到前线战争再残酷,到了他耳边,那些名字和数字都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

但当他上了战场,当死在战场上的人变成了之前和他说过话的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名字和数字就变成了一张一张鲜活的面容。

陈标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

他没有患上创伤应激,心理恢复状况还算好。只是偶尔晚上会梦到那些人,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战争再持续几年、十几年,战火会不会烧到更多他认识的人身上。

谁让他认识的人大多都是武将呢?

英哥、正哥、忠哥会遇到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围城,其他叔叔们也会遇到,他爹也会遇到。

战场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危险。

就算将领不会时时在最危险的地方拼杀,但流矢、坠马甚至天灾,都可能让上刻还安全的人陷入绝境。

陈标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他只有在有能力且很安全的时候,才会稍稍显露一些本事。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而已。

若外面很危险,自己没那么多权力地位,他只想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

洪都一战让陈标醒悟,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真正安全的地方?

唯有尽快结束乱世,才能保证自己的亲朋好友不会因为战争丧命。

陈标问道:“爹,你也会记得那些人吗?”

朱元璋点头:“记不住所有人,但记得很多人。”

陈标又问道:“是不是习惯了就麻木了。”

朱元璋道:“麻木是对不在乎的人。若在战场上死的是关系好的人,该难过还是会难过。”

陈标胡乱抹了一下眼睛,道:“说的也是。”

朱元璋问道:“你现在积极为主公做事,是不是和你想结束乱世一样,希望改变主公晚年暴虐的未来,救下更多人?”

陈标沉默了许久,道:“我不知道。”

朱元璋用袖子替陈标擦脸:“你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积极给主公当臣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没有用?”

陈标道:“可能都有吧。”

朱元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自豪又头疼。

我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善良?我真怕他被欺负。

朱元璋帮陈标擦干净脸之后,狠狠揉乱了陈标的头发,没好气道:“别想那么多。你还是孩子,你爹你娘都在呢,我们会护着你,哪需要你操心那么多事?”

陈标捂着乱鸡窝头发,更没好气道:“爹,你说这话你不心虚吗?你说我几岁当的陈家家主?啊?你说啊!”

朱元璋心虚地移开视线:“等你长大了就当!”

陈标愤怒地指责自家老爹:“屁!我早就是了!”

朱元璋道:“小小年纪,不要说脏话。走,去书房,你第一次随大军作战,我有很多要教你。”

陈标:“哦。”

朱元璋站起来后,发现陈标半天没动静,疑惑道:“怎么了?”

陈标伸手。

朱元璋哭笑不得:“懒死你!”

陈标伸直手臂,还晃了晃。

朱元璋蹲下:“行行行,爹背你,懒标儿。”

陈标嘻嘻笑着趴到朱元璋背上,让他爹背他去书房。

朱元璋抱怨:“你这么大了,还要爹背,羞不羞。”

陈标道:“正因为我快长大了,所以让爹多背背我。再过一两年爹就没机会背我了。你看,我多心疼我爹,给了我爹背我的机会。”

朱元璋对陈标的强词夺理厚颜无耻震惊不已。

不过他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一想到以后没办法把儿子拎着抱着背着到处走,老朱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他不由又嘀咕道:“标儿啊,你怎么长得这么快?爹还想多背你几年呢。”

陈标趴在朱元璋肩膀上,道:“大概是我想背爹了,所以特意长得飞快。”

朱元璋被逗笑了。

父子俩露出如出一辙的笑眯眯表情,往书房走去。

……

朱元璋宣布北伐名单的时候,陈标名字赫然在列,吓坏了一群人。

众人纷纷劝说,朱元璋拿出了陈标当日所说的理由。

“标儿自己非要去,我也没办法。”朱元璋苦涩道,“他说这些新式火器只有他能管理好。如果我不让他去,新式火器在战场上出了岔子,以标儿的善良,他恐怕会把一切都拦在身上,认为是自己的错。”

众人皆皱眉沉默。

花云嘀咕:“主公,新式火器这么不稳定,那就不用呗。没有新式火器,我们也能打下大都!”

朱元璋道:“我也这么说,但标儿又说,元大都城墙坚固,不用新式火器,攻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守过城,知道攻城有多难。”

花云抱住脑袋呻吟:“标儿太聪明了也不好,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想劝都没法劝。”

朱元璋道:“他想去就去吧,我让徐达带着他,他不上战场,不会有危险。”

李善长道:“只有徐元帅一人不够。主公,让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都跟在标儿身边吧。以他们的身份,不需要立功也能封爵。”

燕乾道:“主公,请将我也派到少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