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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朱元璋已经做出了判断。

“邵荣在处斩之前叫我主公,他说背叛我只是因为我如果当了皇帝,邵家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心里很委屈,邵家的日子怎么会难过?就算分田,他们的田比别人多,还能租别人的田。人的贪心就这么可怕吗?”

“邵荣说,人的贪心就是这么可怕。当我当了皇帝,我会看到更多这样的事。”

朱元璋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还没当皇帝呢,就要苦一苦百姓给我祖先修祖陵。等我当了皇帝,我还会做什么?”

“我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大到天下都在我掌心中,天下没有人可以约束我,只有我自己能约束我。”

“我真的能约束好自己吗?”

朱元璋又将酒一饮而尽。

李善长见朱元璋说完了,才接话道:“所以主公就来找邵荣喝酒了?”

朱元璋又吃了一口邵荣的祭品:“嗯。老李,你明白么,我想到邵荣,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我。”

另一个贪心不足的我。

邵荣已经死了。另一个我就埋葬在这座墓中,已经被砍了头烧成了灰。

朱元璋不仅是来找邵荣说心里话,也是用邵荣来提醒自己。

李善长听了朱元璋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何止主公?我也还没当上开国功臣呢,李家已经做出强夺民田的事了。还好只是一些不熟的族人,我立刻亲手送他们去监牢。但以后这种事恐怕会越来越多,说不定我的至亲也会狐假虎威吧。”

朱元璋道:“我知道。老李你做得很果决。”

李善长笑道:“我不果决,难道让主公出手?若是主公出手,我李家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朱元璋没有否认,他道:“你一定要管好你的家人。”

李善长道:“我现在能管得住。但等我年老了,恐怕就不一定能约束好自己的家人了。我只能不断地提醒他们,让他们自己注意分寸。这些提醒能不能控制得住他们的贪念,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李善长有些黯然。

朱元璋安慰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文正此次回濠州,也要处置一些人。标儿也说,若皇子为祸,恐怕主公难以决断。”

李善长苦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主公马上要建立一个新王朝当皇帝了,麻烦事却越来越多。”

朱元璋点头:“是啊。我对未来也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没有信心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朱元璋晃了晃酒坛子。

酒不多了,他拎着酒坛,将残存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朱元璋将另一杯酒倒在邵荣墓碑前,吃掉了李善长带来的所有贡品,一片肉都没有留给邵荣。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吧,老李,事还很多。”

李善长同情地看了一眼邵荣的墓碑。

主公还真的吃光了你的贡品,可怜的老邵,如果泉下有知,肯定都气笑了。

“好。”李善长也站起来,整理了衣衫,和微醺的朱元璋一起离开。

邵荣的墓碑前重新恢复了安静。

除了那束半枯的花束,他的墓碑前多了一个空荡荡的酒坛子和两个酒杯。

一阵风吹过,一个酒杯被风吹倒,在墓碑前滚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

陈标一行人从盱眙启程后,很快来到了濠州。

到了濠州,陈标再未遇到意外,十分顺利地举行了祭祀,将朱元璋亲人的骨灰转移到了华丽的灵柩中。

朱文正中途离开了一会儿,说去为亲娘上坟。

陈标想一块儿去,被朱文正阻止。

朱文正阴恻恻笑道:“标儿,正哥要去做一些义父吩咐的清理门户的事,你别去,这事只有我这个姓朱的义子能做。”

陈标立刻明白:“怎么?朱家族人打着主公的旗号鱼肉乡里,为非作歹?”

朱文正趁着自己现在仍旧比陈标高,揉乱了陈标的发髻,被陈标踹了一脚后,才继续道:“对啊。义父落难的时候,这些人将义父拒之门外,还有多有侮辱。现在义父当皇帝了,他们倒是提前摆起了皇亲国戚的架子了。”

朱文正说完,又笑了一声道:“咱们起棺的时候,还有朱家人想来闹事,不准咱们移走坟墓呢。若不是义父家人埋葬的地方太偏远,他们不知道葬在何处,否则早就守在这了。”

朱元璋家里太穷,家里人都葬在荒郊野外一事,倒为他免去了许多麻烦。

许多达官贵人回乡的时候,都要面临乡邻宗族围在祖坟前“勒索”。

比如常遇春的夫人蓝氏面对蓝家宗族唯唯诺诺,便有蓝家宗族挟祖坟和祠堂威胁的原因。

不过他们遇到了蓝玉那个虽然被叶铮教导,仍旧很头铁的愣子,带着兵把祖坟和祖宗牌位强势移走,以后没办法再来威胁蓝氏为他们谋好处了。

但蓝玉在乡野声名狼藉。许多文人都在写诗文骂他。

或许几百年之后,蓝玉被写入戏文中,成为第二个陈世美也不一定。

为此,叶铮已经有灵感,为这个记名弟子先下笔为强,就等蓝玉自己立下能够吹嘘的功劳。

陈标道:“哦,那你小心,别出太多人命,特别是和主公血缘特别近的人,可别死了。免得主公年老之后思念亲人迁怒你。”

朱文正大大咧咧道:“好,知道了。”

我就是义父除儿子之外最亲的亲戚,他为了旁亲迁怒亲侄子?那真是老糊涂了。

朱文正在心里吐槽,然后杀气腾腾离开。

那些人对朱元璋凉薄的时候,对他母子二人更加凉薄。甚至他的母亲回乡后很快病逝,未必没有这些所谓乡邻乡亲闲言碎语的“功劳”。

朱文正的娘王氏因为带着朱文正寻亲路上一些事,死后没有主动葬入祖坟。

但朱元璋现在让陈标带走的灵柩中却有王氏的骨灰。

朱元璋已经想通了,谁也没资格用这件事侮辱嫂子,他做决定,以后嫂子还是要进祖坟。

进他朱元璋的帝陵。

朱文正倒是无所谓。他对亲爹没什么印象,不如让亲娘和自己进一个墓。

之后王氏进哪个墓,朱文正和朱元璋自己商量。现在先带走骨灰再说。

这些陈标都不知道。

来到濠州后,朱文正说为了效率,分头行动。陈标只去取了朱元璋父母,也就是陈标并不知道的亲祖父祖母的骨灰,朱元璋兄姐的骨灰都是朱文正去找的。

陈标等了朱文正三日,听说朱文正虽没有人杀人,但打断了不少人的腿,抄了不少人的家。

陈标嘴角微抽。

他想,海外逃命的事还是得准备起来。就算他用不上,正哥一定用得上。

就正哥这个臭脾气,主公就算忍得了,未来太子不一定忍得了。

而且正哥对主公都那副模样,对未来的小太子怕不是鼻孔能翘到天上,就等着小太子一朝登基,拿他杀鸡儆猴。

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正哥或许永远也不懂何谓低调苟命,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陈标小声对燕乾抱怨。

燕乾既然已经认他当老师,就是铁铁的自己人,这种涉及主公和世子的事,他就能和燕乾抱怨。

燕乾听到陈标信誓旦旦,太子登基必取朱文正项上狗头,自己要为朱文正找退路,眼角跳了跳,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朱文正以后会更嚣张了。

这真的是有恃无恐啊。

朱文正回来,听到陈标抱怨他,果然哈哈大笑,不顾陈标的愤怒,表示自己会再接再厉,被陈标一顿不痛不痒地揍。

两兄弟闹完这一场,终于可以屁股拍拍回应天。

正好,陈樉和陈棡也已经蔫哒哒,再不回应天,恐怕就要撑不住了。

两兄弟毕竟娇生惯养,坐船的时候还算活泼,这几日的马车颠簸,真是差点要了两人的小命,让两人知道,自家大哥在外奔波,真不是什么享福的事。

更别说他们看到这一路远离应天的贫苦百姓的惊吓。

濠州虽是朱元璋的起兵地,但早早就丢了,然后几经好几个势力来回拉扯争夺。陈标所说的“尸横遍野”,陈樉和陈棡终于见识到了。

兄弟俩做了几宿噩梦,之后,不抱着陈标,和陈标挤在一个被窝就不肯睡。

幸亏天气渐凉,否则陈标估计会被这两个小火炉贴身热中暑。

看着两个不再咋咋呼呼,好像有了许多心事的弟弟,陈标又心疼又感慨。

不知道这一路的见识,弟弟们会不会快些长大。

真是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