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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笑了笑,将手中暖炉塞给朱标。

现在已经是初冬,朱标向来养生,早已经穿得毛茸茸。

毛茸茸的朱标抱住暖炉,疑惑道:“英哥,你从哪找的暖炉?”

陈英道:“从船舱里拿的,刚忘记给你了。”

朱标哭笑不得:“这还能忘记?”

朱标抱紧了暖炉,垂着头道:“英哥,我有点害怕。”

陈英帮朱标把大氅拢紧了些,没说话,静静听朱标倾诉。

“我要是还只是当个大臣,只管着一省一地,一方百姓,我还能撑得住。整个大明,我真的可以吗?”朱标垂头丧气,“爹当了皇帝,别人还敢继续指桑骂槐给爹泼污水……这次两广大案,多少老兄弟背叛了他?”

“我将来也会继续遇到家人被泼污水,也会遇到认识的、看重的人背叛。”

“比如我那些学生们,将来肯定不可能各个都秉承本心,经得住诱惑……”

朱标垂着脑袋,絮絮叨叨,满口抱怨,嘴里全是消极退缩之语。

陈英护着低着头不看路的朱标,免得他摔跟头,安静地听朱标发泄消极情绪。

他没有劝解。

因为他知道,标儿从小就喜欢凡事往消极的想,但嘴上说说后,行动比谁都积极,精神比谁都坚韧。

当初标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担心家里太穷会“易子而食”,举着小胖爪子颤颤悠悠要把家里变成第一豪商——可怜他第一豪商的头衔因为“朱大帅”拖后腿,一直没拿到。

现在“陈家”变成了皇商,第一豪商便没意义了。这是标儿心中永远的遗憾。

“英哥!我这么为难,为什么你还在发笑!有什么好笑!”朱标抱着暖炉,气得炸毛。

陈英虚握着右手,放在嘴前遮住笑容:“没有没有,没什么好笑。”

朱标气鼓鼓:“那你为什么笑!”

陈英忍着笑道:“我想起你还这么大一点的时候……”

陈英比划了一下:“嘴里也老是说,累了,毁灭吧,谁爱干谁干,我不干了。”

朱标僵住。

“有吗?没有!”朱标撇过脸。

陈英道:“再多抱怨几句吧,我一直都在听。你想做什么也告诉我,我帮你做。”

“哦。”朱标小声嘀咕,陈英听不清他嘀咕的话。

就算听不清,陈英也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让朱标尽情倒情绪垃圾。

朱标絮絮叨叨了半个时辰,待船已经补给完毕后,正好抱怨完。

朱标一脸神清气爽,精神疲惫一扫而空:“我抱怨什么呢!再苦有常葳心里苦吗!常葳都还没抱怨!”

陈英道:“她可能想抱怨,但找不到可以抱怨的人,怕别人担心。”

朱标犹豫:“英哥的意思是,我应该去安慰安慰常葳?”

陈英哭笑不得:“这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你对我们都很贴心,怎么轮到自己的妻子,就变得这么笨拙。”

朱标为自己挽尊:“还不是妻子,好吧,我的错。”

陈英拍了拍朱标的肩膀,道:“快去!”

朱标把暖炉揣进怀里,道:“哦,那我去另一条船了。”

陈英看着朱标将暖炉揣进怀里,却一点都看不出来怀里塞了东西,脑袋里浮现出很多年前他就疑惑的问题。

标儿的怀里,怎么这么能塞呢?

被陈英提醒后,朱标找到常葳。

常葳正在甲板上使劲挥舞长枪,银光阵阵,杀气腾腾。

朱标被常葳的煞气震慑住,脚步一顿。

常葳发现有人来,枪一收,回过头。

朱标这才发现,常葳舞枪的时候,脸上已经沾满了泪水。

“太子,你怎么来了?”常葳慌慌张张用袖子擦脸。

朱标从袖口摸出一方帕子替常葳擦脸:“说好的不准叫太子。”

“伯泽。”常葳低下头,小声哽咽。

朱标道:“我就说你怎么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原来自己躲在这偷偷哭。”

他很是懊悔。常葳表现得太坚强,他没有早一点发现。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女子遇到这种造谣泼脏水的事,能有多坚强?

就是在贞操观念弱的现代社会,都有女性被网络上的谣言逼得丢掉工作、患上精神疾病、甚至结束生命。

如今仍旧是程朱理学最盛行的时代,就算常葳是女将军,接受的教育较为开明,她仍旧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逃脱不开这个时代的束缚。

听到那些言论,常葳如何不崩溃?

这些言论,本就是为了逼死她,逼死这个太平时代的女将军,逼死一个敢于与江浙士绅为敌、对衍圣公动手、揭开两广大案的狂妄女人。

他们瞧不起女人,所以被女人“侮辱”,他们就更觉难堪,因此对朱国瑞一家的仇恨,都不如常葳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常葳哽咽道,像别人说她做错了事,但她坚决认为自己没错的孩子,“我、我不想随他们的意去死,也不想放弃屯田,我只能、只能忍着……”

朱标犹豫了许久,把怀里的暖炉放在一旁,试探性地伸出手。

身为现代人,他没有古代人那么多对“礼节”的拘谨。

但同样身为现代人,他会共情、会换位思考,知道自己的随意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麻烦。所以在除了家人外的男女大防上,朱标做得比这个时代的男人还要“古板”。

今天是他第一次越过男女大防这条线。

常葳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靠在了朱标的肩膀上。

这时候,他们的身高差才显现出来。继承了朱家人良好基因,又从小狠狠吃蛋奶肉的朱标,比这一位英勇的大明女将军高出半个头。常葳一低头,正好可以将脸埋在朱标肩膀上。

“呜……”

常葳双手抓紧朱标胸口的布料,越哭越大声,身体不断颤抖。

朱标从试探性的拥抱,变成将常葳紧紧拥在怀里。

他的脸轻轻贴在常葳的头发上,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出许多大道理来安慰常葳、让常葳努力继续前行,只是安静地安抚常葳。

“他们怎么能这样……”常葳崩溃痛哭,“我宁愿他们真刀真枪地和我打一架,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自己没有母亲没有妻子没有女儿吗?!”

朱标轻轻拍着常葳的背,道:“是,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祖宗十八代都惨死,未来一定断子绝孙的铁孤儿。”

常葳哭声一滞,大概是没想到朱标居然会这么接地气的骂人。

很快,她继续嚎啕大哭,把眼泪鼻涕蹭了朱标一肩膀:“他们一定会有报应,对不对?”

朱标认真道:“当然,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常葳抬起头,满脸狼狈,然后换了个肩膀哭。

朱标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

你还嫌弃我这一边肩膀被你哭脏了,不好给你擦脸了是吧?

听常葳的哭声逐渐变小,理智逐渐回笼,朱标才道:“正如你所说,我们不愿意如他们所愿,就战到底。打不死我们的,只会让我们更强大。未来无论有多少敌人阻拦我们,我文你武,咱俩文武双全,碾压他们。”

“你继续屯田,当钦差,追查贪官污吏;我坐镇朝中,拿着你追查的证据,把他们全部绳之以法。”

“不需要乞求上天给他们报应,我们二人就是他们的报应。”

常葳喃喃重复:“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朱标又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常葳的发顶,坚定道:“是,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呜!”常葳抱紧了朱标。

朱标温柔的表情变得扭曲:“松松松开一点。”

常葳哭着道:“我不。”

朱标呻吟:“常姐姐啊,你知道你力气有多大吗?我的背我的腰要被你拗断了!”

“噗……”常葳破涕为笑,终于松开怀抱。

朱标也松开了怀抱,扶着自己的腰抱怨道:“常姐姐,收着点劲,你知道我从小娇生惯养,很脆弱吗?”

常葳傻笑,然后一头扑进朱标的怀里,继续哭。

朱标:“……”还哭啊?

他只好继续抱着常葳,等常葳哭个够,并听常葳一边哭,一边诅咒那些泼她污水的人,发誓要给这群人好看。

朱标不断附和,保证自己一定会让那群人死得很难看。

甲板后方船舷的阴影处,两个大汉蹲在地上,不断抹眼泪。

常遇春哭得胡子鼻涕把胡子都黏成了一团,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出声,担心破坏甲板上两个孩子这么好的气氛。

朱元璋一边咬着手绢低声抽泣,一边替常遇春顺气。

“主公,我要当监斩官!”

“当,给你当!”

……

成都,蓝玉拿到朱标得到消息后,就从云南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后,表情扭曲得仿佛恶鬼罗刹。

“好,好得很。”蓝玉磨牙冷笑,“朱国瑞一家惹不起,我们家就惹得起?”

他闭上眼,深呼吸了许久,才把脸上杀意压下,恢复以往平静的表情。

“备船。”蓝玉冷漠道,“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