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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抚和她十指相扣的手,已经被一层乌金色的皮革所阻。这从内府扩张出来的绝品皮甲,覆盖了晏抚全身,连一个毛孔都不露出。

然后是填满了视野、侵占了感知的强光。

炙热,刺痛。即便神临之躯,也有几乎融化的痛感!

恐怖的爆炸完全贴合着温汀兰的身体发生,却连声音都湮灭了。强光也在晏抚的皮甲上不断回弹,一次次冲刷温汀兰的道身,却始终约束在这方寸之地。

终于光褪尽。

只剩晏抚独坐在桌前,身上的乌蒙宝甲,一点一点地收回体内。

但温汀兰也并没有完全消失,它悬停在晏抚眼前,是一颗小小的……白色的种子。

【白骨之种】。

这可不是当初在枫林城出现过的低级货色,而是白骨离开幽冥都不舍得抛弃的珍藏。

在他决心作为鲍玄镜生存,完全丢弃过往,也不再使用白骨手段后……仍然得以保留的这一颗,它已与温汀兰完美共生,再也无分彼此。

鲍玄镜没有剥掉它,不是因为温汀兰这颗棋子的重要性,而是考虑到温汀兰一旦出事,以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必然导致他的人生出现重大漏洞。

相反若是从此对温汀兰不予理会,将这颗棋子完全搁置,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的鲍玄镜……不曾想到今天。

种子里响起幽幽的哭声:“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相爱不止千日,夫君,你怎能如此残忍?”

晏抚的指间翻起一枚铜扣,按下来就是铜钟,将这颗白骨之种,正正地扣在钟内。

骨种撞钟,叮叮咚咚。

一张隔元锁神的阵盘,作为绝顶法器【极岳钟】的底座。一套散魂惑心的阵旗,围绕在铜钟周边。

晏抚拍出一张又一张的担山符篆,全都贴在铜钟上。

符篆或名“太嶷”,或名“剑锋”,或名“永世圣冬”……虽只借名取力于山岳万一,却也是千钧万钧。

“你曾经有过几次不对劲,但只有那几次。”

“我不愿怀疑我的枕边人。”

晏抚说着,又摇头:“不止是不愿——我不敢。”

“对于我已经决定要相守一生的人,我不敢去设想那种最坏的可能。齐国名门给了我安全的假象。我的胆怯蒙蔽了我的认知,我的软弱让我不够清醒。”

“但是今天,你想利用我,来影响我爷爷的决定,以此改写整个齐国的局势——这绝不是温汀兰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甲子光谱】抹去,现在只有平静的恨:“是你吧,白骨邪神,或者说……鲍玄镜?”

温汀兰过往的几次不对劲,都跟苗玉枝有关。再联系到鲍玄镜从神霄战场撤下来的原因,晏抚不可能猜不到是谁在幕后主导。

种子终于停下那无用的哭声。

“严格来说,我真是温汀兰。”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你可以理解成我入魔了,而白骨大人是我的魔祖。”

声音在铜钟里打转:“既然不敢怀疑,为什么又要打破这一切?晏抚,我们本可以如从前一般,平静的生活不会改变。我可以继续爱你,一直爱你。”

“我的妻子是温汀兰。你这幽冥世界的野魂,算是什么东西,也知道爱吗?”晏抚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一边张贴符篆、加注封印,一边捏碎了随身玉佩,传讯于贝郡。

“但是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陪着你啊~”白骨之种在铜钟里笑:“花前月下的是我,洞房花烛的是我,生儿育女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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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能说,你的妻子,是另一个人?”

下一刻温汀兰就举钟而出,显化人形,欺近晏抚。摊开玉手,掌心正是晏抚捏碎了的那枚玉佩。

器物终究不敌神通!

她笑着问:“想清楚要怎么跟爷爷说了吗?”

在她眼前跳起的,是一枚怪模怪样的折纸护身符……像一匹长了角的青色的马。

青羊天契!

晏抚翻指将其弹出,天地也随之颠倒。

明明东海无波澜,却有潮声起。

温汀兰的美眸之中终于出现惮色,她猛地一握掌,掀开早就准备好的手段——

凭空长出一朵白骨之花,张开利齿交错的巨口,顷将这青羊吞住!

天道力量也断流,截在空中,凝成琥珀般。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妻相伴这么多年,她非常明白晏抚的底牌是什么。

“夫君……”

“这不是万能的东西。就像你那个朋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温汀兰笑道:“这张天契很强,但你现在还有些弱呢。”

以神临之修为,来做静海郡的郡守,晏抚甚至可以说“屈就”。

但在白骨的视界里,这般力量层次,的确算不得高。

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这张脸,晏抚并没有太多波澜,他只是疲惫地往后一靠:“那就等你真正的对手过来吧。”

温汀兰猛然转头!

看到汹涌的天道力量,在卧房里显化实质,化为咆哮的蔚蓝色神龙,绕熟睡的两个孩子数周,将他们护在其中。

最后凝固下来,恰似一根顶梁柱,压垮了床榻,立在房屋中。

却是【定海镇】。

白骨之花里吞住的青羊折纸,点点消逝。

原来从一开始就天海分流。

晏青泽和晏朱婴是【定海镇】里被封印的人,也是在最后关头被晏抚保护起来的人。

若要解开这封印,就要冲击那位荡魔天君的天道权柄……如同邀战其人。

在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晏抚就预见到自己大概率不能胜利。

因为对方已经不知道准备了多久,而他今夜才真正怀疑自己的枕边人。

但他还是要撕破脸。

他的态度在其中。

温汀兰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一步,她想的是怎么阻隔天海,怎么阻止那位荡魔天君的降临……

这位夫君修行天赋不算绝顶,比不得重玄风华那样的人,但物件倒是很会用。一张青羊天契,耍出了花来。

她温柔地掐住晏抚的脖子,将其从椅子上举起数寸:“但是我亲爱的夫君——你怎么不保护自己呢?”

晏抚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以此为无声的邀请。

邀请她更用力一些,拧断这脖子!

温汀兰却忽然一笑,松开手让他重新跌回座椅:“你保护咱们的孩子,说明你还是在乎我的。干嘛跟人家嘴硬?”

晏抚分明是想以死给身在贝郡的晏平传信,她岂会看不出来?

她不会让晏抚如愿。

而且青石宫里那位,也不允许晏抚出事。

她又拈起那枚【极岳钟】,放在眼前摇了摇,有些可惜:“法器是好法器,可惜不至洞天层次……终不能称宝具。器物如人也,亦有天地隔。”

然后一只手往下按,将里屋的【定海镇】压成一拳大小,取来放到桌上。

随手将【极岳钟】罩在上面,就像晏抚之前所做的那样。

然后她才拿起从晏抚那里夺来的玉佩,嘴里发出和晏抚一般的声音——

“今夜青气冲紫,岳丈押注青石宫,我亦下定决心,落子新朝。欲效祖父,为新君宰辅,匡六合之业。则贝郡之贵,何止万年。”

她收住这玉佩,随手放在桌上,又顺势铺开一张信纸,从容不迫,提笔便书——

“今夜青气冲紫,夫家已经押注青石宫。嫁夫从夫,女儿不能别路,唯请父亲三思。”

信纸化为飞鹤,推窗而出,绕屋一匝,便消失在夜空。

“此等大事,除非亲眼看到我,不然我爷爷不可能相信。”

晏抚已经被锁在椅子上不得动弹,仍然平静地开口:“至于我的岳丈大人……他只会比我更懂温汀兰。你的信用字虽少,却错在根本。他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被纸鹤推开的窗子,被风推着来回,发出“吱呀”的声音。

温汀兰正在以静海郡守的名义,给郡府下面写信。迅速安定地方局势,响应中央,完成权力的平稳过渡,也是她的任务之一。

闻声便回头,风情万种地对晏抚投去一瞥:“夫君,你是一个聪明人,但世上不止有聪明。我在人间学到最重要的一个词,叫‘感情’。”

“爷爷很爱你。我的父亲也很爱我。”

她温柔地笑:“这就够了。”

晏平也好,温延玉也好,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虽然拿捏了晏抚这么一颗重要的棋子,却不意味着就能轻易摆布他们。

但青石宫也并不需要他们真的站队……

犹豫就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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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犹豫呢?关乎生与死,关乎利与名。

以大齐皇帝当下的威望,可以毫无理由地发起任何一场战争。愿意为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唯独发生在姜氏皇族内部的权力挑战,叫大部分人都无所适从——

今太子姜无华入主东宫以来,虽然一直也竞争不断,一度有四蛟争龙的激烈场景,这关乎权力的纷争,却从来没有蔓延到更上一层。

几位皇子皇女都是人中龙凤,但没人有资格挑战皇帝的权威。谁胜谁负,谁占据上风,全在于皇帝的心情。

在天子政数结束之前,发生在四宫之间的所谓“争龙”,也不过是一场摆在桌面上的游戏。

胜负由圣裁,规模在君心。

直到一个被刻意淡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人们耳中!

齐人才恍惚想起来……曾经好像是有一个,双日横空的时代。

重玄族地。

祠堂大门无风自开。

提着一壶酒,坐在重玄明图灵位前独饮的定远侯,如狼回首。

本来微胖的一张脸,好似被刀斩破了温和的假面。一时森森如厉鬼。

杀气更是腾为实质,如龙卷在祠中咆哮,瞬间冲出门外。

却散在一掌之中。

此时是深夜。

门口站着一个陷在光里的人。

他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他的身体完全由光组成。

但他的锋芒还是刺痛感知,他的堂皇还是慑服众生。

“楼兰公?”重玄褚良语带迟疑。

“你该称我‘明王’。”陷在光里的人,慢慢摩挲掌中那实质般的杀气,似在回味他久疏的战阵。

他的声音平静:“这是圣太子亲许的尊位。”

重玄褚良微微眯起眼睛:“想不到您还活着……”

“我确实是死了,今上一生无败绩,非我能争。”陷在光里的人,坦然作言:“但在圣太子的掌中佛国,我早已永生。”

掌中佛国?

永生?!

重玄褚良一生征战,所见何其广阔,什么样的惊闻都领受。

此时却有些听不明白了。

但在这个过分安静的夜晚,他只是咽下了酒气,任其在腹内作雷鸣滚滚:“那么您这次回来……”

不同于大齐第一凶刀、堂堂定远侯的戒备。

自号‘明王’的存在,却是两手空空,大步走进祠堂里:“久未归齐,重临旧土,我亦难制心潮——我来给浮图上一炷香。”

重玄褚良提着酒壶,起身让路。

楼兰公也便从容不迫地燃了香,祭了故人,从始至终,都把后背交给重玄褚良那凌厉如刀的眼神。

重玄明图的灵牌,已经被烟火熏得有些暗沉。炉里的香灰,倒是堆叠得高。

他将香灰抹掉了一部分,让祭香更平稳一些。又伸出手,用光将灵位上的暗色拭尽。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壶酒上,终于是轻轻地一叹:“褚良,这些年你辛苦了。”

这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吗?

不。

许多人都忘记了,但总有人还记得——

今天是道历三九四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子时梆声一响,便是七月二十七日。

四十四年前的这一天,重玄明图只身入海,血战至死……乃有浮图净土。

……

……

天下文武,满朝公卿,绝大部分都还在享受这个夜晚的安宁。

神霄世界已经打得山崩地裂,现世神陆仍然歌舞升平。

东华阁里的暖光,也荡漾在千家万户。

一手开创大齐盛世的当今天子,坐在那堆满了奏章的长案后面,手悬朱笔,给了鲍玄镜一个夹杂着惊讶和好笑的眼神:“凭你想造朕的反。”

这眼神刺痛了鲍玄镜的心!

“望方今寰宇,无非现世人族与诸天联军。”

“我敬神魔君之首,以为投名状!奉神霄之大胜,为天子荣勋。甚至天狱世界里,也是我第一个察觉了猕知本的谋划,借力至暗神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已有大功于人族!”

“而人族弃我。天子弃我。国家弃我!”

鲍玄镜看着长案后的皇帝:“陛下,你要鲍玄镜怎么选?”

“对我来说,这也不是选择题。”

鲍玄镜摇身而起:“天厌人族,世恶我鲍玄镜!那就看看吧。我岂不能定胜此天!?”

他的身体并没有变得更加高大,但这天子久居的东华阁,似也不能容他直身!

他的力量疯狂拔高,几无上限。

一霎便以洞真至绝巅——

二十二岁的绝巅修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打破了荡魔天君的绝巅记录。

当然并不能真算。

因为神道的特殊性,不乏生而绝巅的先天神灵,更多神名一敕即成,不能参与修行速度的较量。

是的,在这一刻鲍玄镜还是走回了老路,重归神道。

因为并没有任何一条道路,能够让他立即获得与大齐天子相争的力量。

他本来已经有无限广阔的天地,却被生生逼回了原来的道路!

于心此恨,无以言达。

此刻身后升起一尊白骨圣冕,森森力量将这东华暖阁,也染成冥殿。

皇帝却只是提笔看回眼前的奏章,略怔了一个瞬间:“原来……已经是二十七日啊。”

就是他略怔的这个瞬间,鲍玄镜的气息已经攀至顶峰。

高大的神灵虚像,几乎笼罩整个临淄城。

皇帝这才握住朱笔,轻轻一点。

众生灵视者,仰首即见——

那遮天蔽夜的神灵虚影,巍峨白骨圣尊,眉心一点殷红。

而后碎灭。

炸成了漫天的星星点点。

“前线大胜,观星楼以烟花为贺!!!”

背插令旗的巡城卫,纵马过街,敲锣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