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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张粗犷的脸,赫然便是前几日才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对陆证这位首辅出言不逊的西北大将军谭应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热茶:“这几年兵连祸结,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伤,这廷杖全当是挠痒痒了。”

“是吗?”

陆证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谭应鲲正喝茶呢,没防备呛了一下,他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一声:“那曹山植真不是个东西,不打腰背,专打老子屁股……”

陆证淡声道,“你是大将军,西北战场上只有你稳得住战局,要是在宫里打坏了你的腰,你到了战场上,还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吗?”

“对付那帮达塔蛮子,我谭应鲲的腰杆子什么时候都挺得直,”谭应鲲来回几个踱步,伴随夜雨淅沥,他神情肃穆,“哪怕一辈子扎在西北边境上,老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连了两个“老子”,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清了清嗓子,尽量文雅道:“我也绝不会让那蛮族掠我国土一寸。”

“我知道,”

陆证看着他,“大燕有你这样的将军是大燕之幸,我从不怀疑你的用兵之道,你为圣上,为大燕尽忠职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里痛。”

陆证叹了口气,“你弟弟的死,明面上虽有一个侯之敬作为交代,但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谭应鹏,谭应鲲眼底暗下去许多,他手中握着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圣上留我时又提过此事。”

“今年开春那场败仗其实并不完全只是因为缺粮,当时依照我的部署应该还算周密,但奇怪的是达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进兵方向,提前有了应对之策,反倒使我们陷入被动,措手不及。”

谭应鲲的脸色有些沉重,“即便圣上宽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来想去那场仗,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军中真有人做鬼,这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也是因为这道密折,圣上才会让阿鹏带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场上露脸的,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员也多的是认识他的,他只能藏身盐商之中只求一个悄无声息,”谭应鲲苦笑一声,“哪知道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陆阁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经被囚建安高墙,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这回与您在干元殿上划清界限,往后,我再不能正大光明来您府上拜会了。”

“不仅如此,”

烤热的橘子被陆证握在手中这么一会儿已经渐冷,他看着谭应鲲,“哪怕是像今夜这样,你也不要再来了。”

谭应鲲一震,他转过脸来,只见陆证神情平静极了,虽生华发,而双目矍铄,一副身骨老而弥坚,他不由失声:“阁老……”

“今年开春你打了一场败仗,朝廷里参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圣上却一力压下,不是因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们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体弱多病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朝廷里什么开支都能削减,但军费——绝不能减。”

陆证徐徐说道,“蛮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认准了西北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的败仗让朝廷里不少人忘了你从前打了多少场胜仗,但他却记得。”

“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无论是用我,还是用你都是一个道理,你可以打一场两场的败仗,但你绝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讳。”

谭应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还是个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听得明白陆证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经年逾四十,哪怕是个武将,哪怕远在西北,他也仍与满朝文官一样被拘在同一个官场里。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闯入诏狱痛打王进,更不会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的面冲撞陆证。

“史记有云廉颇蔺相如将相和,为后世称道,”

陆证将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圣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马的大将军,相权军权皆在他二人之手,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声声,敲打檐廊,陆证唤了声他的表字:“展云。”

“与我分道吧。”

一夜雨尽,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惊蛰与来福都还在睡梦当中,细柳孤身出了府门,街上已有不少不避严寒的摊贩在叫卖。

细柳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热粥。

蒸笼里跑出来的热气短暂地轻拂她的脸,那摊主看着她,这个姑娘太清瘦了,脸色也实在苍白,不见多少血色,他热络地道:“姑娘,要酱鸭吗?裹着饼皮子吃,好吃着呢!”

细柳扶着左肩,看他从笼屉中取出来一碟酱鸭肉,她点了点头。

摊主动作麻利地将鸭肉和薄薄的饼皮送来,当中一只没片过的鸭腿皮如赤红琥珀,酱腌得极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而来,晨风吹开帘子,陆雨梧咳嗽了几声,抬眸不经意一撇,只见桥边早食摊上食客零落,一个紫衣女子背对着长道而坐,腰间银饰亮眼。

“停下。”

陆雨梧立即道。

车夫立即停车,陆骧才要掀帘问声怎么了,却见陆雨梧忽然弯身出来,他只得连忙下去,扶公子下车。

陆雨梧朝那道单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弯眉如黛,半垂眼帘,面前一碗清粥没动,手中握了一双筷子,在酱鸭腿上漫不经心地戳着,挑开皮肉,分离鸭骨。

陆雨梧步履倏尔一顿。

他却没忍住胸口闷意,闷咳一声。

相隔数步,细柳耳力敏锐,她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去,寒风吹拂,那年轻公子有一张清隽和煦的面庞,春碧色的衣摆随风而动。

一时间,四目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