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书1kanshu.net

“封天礼启——燔柴告天——”

年少的女子清亮嗓音在这普天之下最高的祭祀台上响起,传荡,宣告。

编钟沉浑,磬音清越,礼官有序侍立,腰扎朱带的力士们将事先运至山顶的柞木、蒿草、萧艾,搬置于坛中铜鼎之中。

高山之祭受环境所限,从礼器布置到祭台修建,均不比京畿那些规格严整的大祭来得缜密盛大。

但泰山本身的意义高过一切,此刻随着巫神一句礼启告天,整座巍峨山体仿佛都化作祭坛,天地风声才是真正的礼乐,它们开放、古朴、雄壮、而圣洁神秘,显出天之神大,人之微渺。

山顶可容纳的人数有限,大多队伍仪仗有序驻立于山道,蜿蜒如盘龙,向上撑起龙首般的云间祭坛。

皇帝在大风中登上祭坛,几名礼官与天机及储君随同,余下王侯等随侍者皆跪伏于祭坛下方。

储君将火把点燃,奉于君王。

父子相对而立,火光总要烧向逆风执炬之人,少年静立执火,不为火光所迫所动,面容轮廓被晃动的火焰映照变形。

皇帝望着那有着太多影子的脸庞,眼前清晰闪过自己这一生的功过,继而无声将此火把接过,带些决然地投入鼎中,将一切功过画面付之此焰,燃起赤红的火,腾起青白的烟。

烟雾弥漫上升,意味着上达天听,礼官高唱过祭神祈福的祝文,皇帝即将书此祝文的绢帛一同投入火中。

火烟与云雾一同翻滚着,皇帝举头看向祭坛上方的飘渺天门。

象征着天圆的圆形祭坛坐落于山顶平台之上,正南方凿有数十级简陋石阶通往真正的岱顶,顶部有狰狞巨石竖立如天门。

依照上一次封禅之例,天子要登此天门,亲自掩埋祭天玉牒,身侧只容许一人跟随。

云雾缭绕中,年迈的帝王未让任何人搀扶,独自踏上那并不平整的石阶,山风鼓动着被刮破的宽大祭袍,他唯有微躬着腰背才能不被摧倒于风中,如此步履迟缓着,一步一阶,吃力前行。

于山巅迎风上行的皇帝身后是匍匐的众生,太子刘岐也已跪伏于祭坛之上,天地间另只有一道身影直立。

少女手捧玉匮,跟随皇帝踏上这天阶,巫袍亦剧烈地舞动,但她身躯笔直稳固,脚步轻盈有序,宽大的裳似腾飞的羽,如同全不受天地风雾影响的山灵。

短短一程路,于皇帝而言真如天路般漫长难行,待他登上最后一阶,已是眼花耳鸣,几近脱力般膝下一弯,以手撑地跪扑在天门中。

已觉察到皇帝气力耗尽的少微并未多事搀扶,她只是安静跟随而上,端正跪坐,捧高手中玉匮。

玉匮中盛放着玉牒,祭天玉牒为青玉所制,缠金线,封以朱砂,外人无法窥知其上刻了什么隐秘内容,多是纂刻功绩,作为人皇对上天的述职。

此物被姜负携带上山,于仙人祠中供奉七日,今日由天机护送至此处。

少微曾随口问姜负可知上头刻了什么字,姜负轻哇一声,为自己正名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为师自有操守,岂会偷看天子心声】,少微一听即知她必然看过,遂追问不休,姜负叹息一番,再次声明自己并非偷看,确是皇帝非要将她信赖,因此事先略知一二——

而姜负神秘兮兮给出的答案却是:【乃无字玉牒。】

少微此刻近身看着皇帝将那告天的无字玉牒,郑重其事地放入礼官提前挖掘好的深穴之中。

皇帝不知怀有怎样心境,用苍老枯皱的大手捧起一旁的五色土,慢慢洒入穴中。

伴着听来遥远的乐声,以及阶下礼官高唱着“镇以金玉,永固鸿基;藏之名山,传祚无极!”之声,苍老的皇帝佝偻着身形无声捧土掩埋,在少微看来仿若填坟,像是在埋葬着什么,祭祀着什么,缅怀着什么。

完成了覆土镇岳之仪,皇帝用沾满了泥土的手掌撑地,颤巍巍起身,背对众生,独面东方。

这是君王独对苍穹,正面沟通天地的时间,皇帝的声音颤颤喃喃,却未隐未藏:“朕来了,朕来看你们了……”

本该是以心声秘告天地,但或许不止想请天地来听,皇帝颤颤望向飘渺的云雾山峦,竟倏忽近乎悲怆地、大声地道:“皇天在上,朕刘殊,承天命十八载,今再次斗胆祭告于岱宗!”

“朕之功在于少时随父定天下之乱,登基后平四海异心,此后更欲再拓万里之疆,灭四夷之患,然而朕之过亦正在于此——”

“铁骑所踏,刀兵所向,不知休敛,致民凋国疲,更于痴妄中放纵奸邪,犯下滔天之过——以致冤杀太子,枉诛将军,诬戮贤后!”

“——断骨亲,屠忠良,惹天怒而降荧惑,险使江山国运断送,朕之过错如山如海,为万世难赎!”

此声几乎撼动祭坛,伴着狂风悲号,引得跪伏的众人纷纷震动仰首。

狂风卷动上方宽大祭袍,使人出现那道身影一时竟又似壮年时宽阔的错觉,皇帝逐渐挺直了佝偻的背,声音愈响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幸得上天不弃,降天机现世,择天命之储,示以祥瑞,续我国祚,垂顾苍生!”

“故今日,朕以此残躯,答谢、告示于天:

万般过错,皆在朕身,朕当一身担之受之,甘愿身殁之后,形神俱殒,以赎吾愆!只求天佑我朝天机与新储,熄我兵戈,固我山河,护我黎民,丰我稼穑!——罪人刘殊,祈矣!”

尾音震落之际,皇帝睁大的苍老眼睛中坠下一颗泪,卷入风云中,摔作粉身碎骨。

望着那竟在此日此地向天告罪的君王背影,祭坛下方隐隐响起各不相同的悲泣。

凌从南神情恍惚,小鱼不觉间亦泪水哗哗,那并非是原谅释怀,但她还太年幼,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眼泪究竟是为何而流。

刘岐静跪不动,他眼中无泪,只是稍耗了些力气将视线从那依稀重归熟悉的背影上挪开,看向那身着玄衣朱裳的影。

山巅的风与帝王的悔,使这方飘渺天地与人心均受撼动,但她身影不晃不移,像安静的岩,天地间的锚。

狂风呼啸间,刘岐极其缓慢地眨眼,如获镇心之石,重得安宁。

礼官动容的唱诵声再次响起,而皇帝此刻已无暇无力无心它顾,听不见任何声音。

随着那第一颗泪落下,余下的眼泪便再也不能休止,敢直面悔意,心中便不再恐惧,将死的君王得到一瞬的空白解脱,却也陷入永恒的悔而不得的诅咒之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