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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滚滚的老态双眼企图从翻涌的云雾中找寻到什么,满是泥土的双手颤巍巍抬起,皇帝的嗓音微弱悲泣:“朕来了,朕来了……朕认下来了,朕说出来了……”

“回来吧……”天子花白的胡须被泪水打湿,流泪发出他的召唤:“不必再做游魂野鬼,都回来吧,再看一看今后这世间,朕不能践行之诺,却未必不会实现……”

“都回来吧,回来……”

山顶气象瞬息万变,有呜咽的风改换风向,掠去大片的云雾,极蓝的清天在天门前乍现,天子仰起泪脸,刹那间若有所得,而又怅然自失。

礼官已奉来青铜酒樽,跪于阶上,由天机递呈。

皇帝久久回神,一手扶天门,转头看向跪坐奉酒的少女,竟喃喃道:“当年是凌轲为朕递此酒樽……君与凌轲有颇多相似处。”

少微疑惑,她与长平侯固然都很好,但何来相似处?

皇帝迈出一步,微微弯身,双手去捧那酒樽,一边出神般道:“朕知道,天机身负玄机,亦有诸般作伪……但朕要谢你,要多谢你……”

“为从前事,也为今后事……”皇帝接过青铜龙首酒樽,话语中却满含交托:“朕需托付你良多……”

天门处的天子原该对天密言,但天子今日的密言却尽数托与了眼前的少女。

此托重如山岳,乃无上殊荣,当泣拜谢君恩表肝脑涂地之心,奈何眼前人非常规之人,反而被激发一缕的逆反心,少微心想:纵他愿意托付,那也要看她想不想要的。

天子言毕捧盏未动,少微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天门之上,云雾之间,苍老的天子与年少的女孩一同下望,望见天地、江山、苍生、刘岐。

少微的目光最后定在刘岐身上,好吧,这个的话,确实是她想要的。

但原也无需天子来托付了,刘岐本就是她的,她自然要管到底的。

仿佛察觉到上方的视线,刘岐仰首,透过仍在焚烧的烟,见到天门尽头的青天。

天子缓缓酹酒,清透的酒水迸溅,碎作无数水瓣,每一瓣都倒映着青天之色,洒落天地山川。

众人跪呼万岁太平,声震山岱。

封禅之礼,顾名思义,分为封天与禅地。登顶封天完毕,尚需举行禅地之仪,因两处地点一在山上一在山下,更需各择吉时而祭,故而无法同日举行。

皇帝今日已无力下山,亦需依照惯例在山上过夜、以候上天兆令,但二祭之间的流程并未停滞,皇帝亲自从铜鼎中取出燔柴余烬,奉于玉匮内,使储君带人护送下山,送往地坛,以此天命余火,以示天已受告、天恩下覆。

当年负责护送此“天命余火”下山之人乃为太子固,此中有传承之意,皇帝今令太子固之女刘虞,及凌家子凌从南一同护送下山。

天机手捧装着余烬的玉匮,交到储君手中。

交接之际,宽袖掩饰下,刘岐双手从下方托住玉匮,也快一步抓住了少微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少微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任何促狭捉弄,被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里藏有万语千言。

认真与他对视片刻,少微抽回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玉匣,拿小事一桩的语气道:“去吧。”

“好,我在山下等你。”刘岐小声应答。

“嗯。”少微轻点头,二人静立片刻,默契地转头看向被雾气笼罩的群山。

需连夜一同护送去往地坛的还有玉璧礼器,一切准备就绪后,过半数的礼官跟随,护卫开道,储君队伍缓步下山。

天子帷幄坐落于避风平台处,以吴王为首的几名哭得眼睛通红的诸侯被请入天子帐中说话,许多道人、巫者与官员均被有序引领下山,至中关半山处的营地安置,待明日天亮即随同护卫天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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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礼至此已结束,禁军们轮值巡守,各处忙完了手中事的一些内侍官吏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歇息说话,至此方有闲心眺望泰山风光。

少微没有与天子一同留在山顶,也未随巫者们移步半山中关安置,而是要返回仙人祠。

皇帝应允之余,下令调遣十名禁军将其护送,山骨监守自荐,将自己派遣而出,跟随分别了足足八日的阿姊离开岱顶。

此径崎岖,不比御道好走,但少微脚步轻快,肩上托着沾沾,心境逐渐安然。

山中隐有铜钟声荡漾,少微循声望去,不知其源,却不禁想到前世梦中响起的京师丧钟——而今帝王丧钟化作泰山忏钟,此间变化早已翻天覆地,不绝的钟声仿佛在彻底宣告着噩梦的远去。

少微有心快跑起来,快些去见阿母和姜负,但要顾及身后禁军的体力步伐,不好无故将他们劳累折腾。

无法痛快跑起来的少微偶见细小山花,遂弯身揪一朵,由沾沾啄在嘴里或插入尾羽中,将鸟充作花篮。

“阿姊今日为何这样欢欣?”山骨跟着揪一朵花,跟在阿姊身后,小声悄问。

少微没想到自己的欢欣在山骨眼中这样外露,遂负手而行,管住乱揪的手,却也认真答道:“因为今日不一样。”

山骨:“是不一样,今日封天……”

少微补充:“太平无事。”

山骨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次东行,日日都是太平无事啊。”

“说了今日不一样。”少微刚要再说话,忽而顿下脚步,负在身后的左手伸出,突兀地拦住身后山骨。

山风大作,方才还算明亮的光线被迅速收回,山中的天总是昏得很快,而此为北去,属阴面,为传说中的鬼神地界,这短短几息间便果真犹如天地阴阳被迅速分割,划出人与鬼的界限。

禁军们近来常出入山中,对此等现象已见怪不怪,但突如其来的阴冷与光线变化,总也让人不觉慢下脚步。

山风卷起拂晓时童子们路过留下的符箓,残破的黄纸朱砂乱舞,少微宽大衣裳拂动,人在风中静立凝视前方乱石草木,眸如警戒的兽,声音很慢很平,将方才太平无事的判词改口:“现在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