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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历朝历代,无数次的被剥削、被压迫后,烙印在他们血脉里的本能。

田埂上的老者,自然就是早已隐于市井的宁陾。

他感受到了那些投向自己目光,没有恼怒,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曾何几时,他也是这片土地上,高高在上的主宰。

万民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如今,他却成了这些自己曾经想要拯救的子民眼中,那个可能夺走他们饭碗的地主老财。

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没有离开,只是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杖,继续沿着田埂,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弯下腰,从地里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嗯,是好土。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让他本就苍白的脸,涨起了一阵病态的潮红。

他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悄然染上了一点刺目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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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博弈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血。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将整个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让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大炎王朝,轰然倒塌。

他亲手将自己缔造的王朝,推入了坟墓。

他成了亡国之君,成了史书上,注定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

可他后悔吗?

宁陾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田野,看着那些虽然畏惧却依旧不肯停下手中农活的百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或许,不悔。

“哎,你们看,那老头儿是干啥的?”一个年轻些的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伴,压低了声音。

“谁知道呢?

看那穿戴,八成是城里来的大户人家。”同伴撇了撇嘴,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别是哪个新来的财主,又看上咱们这片地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农人也都停下了活,紧张地望向田埂上的老者。

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

大炎末年,宁陾陛下推行变法,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些士绅大户手里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给地主当牛做马的日子。

一个年约六旬,皮肤黝黑,满脸褶子如同老树皮的老农,将肩上的犁头往地上一放,抹了把额头的汗,朝着田埂走了过去。

“钱大爷,您干啥去?”旁人连忙拉住他。

“我去问问!

咱们这地,是官府分下来的,有文书的!

谁也别想抢走!”被称作钱大爷的老农,是这村里的老人,性子耿直,也颇有几分威望。

他走到那锦袍老者面前,刚刚还非常有底气的声音立马降了八个度:“这位老丈,您......可是迷路了?”

宁陾听到问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眼前的老农。

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个壮实的汉子,也都停下了活计,看似不经意地,朝着这边围了过来。

那架势,不像是在问路,倒像是在防贼。

他并未因对方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让他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老丈,莫要紧张。

我只是路过此地,看到这春耕的景象,心生欢喜,便多看了几眼。”

“只是看看?”钱老汉显然不信,一双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他。

宁陾身后的护卫向前踏出半步,一股凌厉的气势散发开来,吓得钱老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退下。”宁陾头也不回道了一句。

那护卫立刻收敛气息,重新退回了原位,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宁陾再次看向钱老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老丈,我若真是来抢你们土地的,又何必站在这里?

让县衙的人来便是了,岂不更省事?”

他这话说的在理,钱老汉紧绷的脸,总算是松弛了一些。

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农人,也都松了口气,重新拿起了农具。

“那.....那倒是。”钱老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哥,莫要紧张。

老朽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路过此地,看你们这春耕的景象,热闹,心里欢喜,便多看了几眼。”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让人不自觉信服的气度。

被称作老哥的老农,愣了一下。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欢喜这个词,来形容他们这些泥腿子刨食的场景。

他上下打量着宁陾,眼中的警惕稍稍退去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完全放松。

主要是.....唉,这年头,俺们这些种地的,实在是怕了。”

“我明白。”宁陾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翻开的黑土,他弯腰伸手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用手指捻了捻。

“土质不错,墒情也好。”他赞叹道,“今年的雨水,看来是够的。

你们这选的种,是去年的陈种,还是新买的良种?”

他这一番话,问得极为内行,倒让钱老汉愣住了。

“老先生.....您还懂这个?”

“呵呵,略知一二。”宁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年轻时,也曾读过几本农书,下过几次地。”

这话让几人都有些意外,老汉笑道:“老丈不是本地人吧?

听这口音,倒像是京城那边来的。”

“算是吧。”宁陾不置可否,他指了指田里那一行行整齐的秧苗,笑问道:“看这土色,这苗情,今年的收成,应该差不了吧?”

一提到庄稼,老农的话匣子,顿时就打开了。

“那是自然!

您老是没见着,开春那几场雨,下得可真是时候!

不早不晚,正好把地给浇透了。

这土啊,又肥,咱们再勤快点,多上几遍粪,到秋后,一亩地多打个一两石粮食,那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收成,老农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朴实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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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又收敛了,看了一眼宁陾,试探着问道:“老丈,您......您真是路过?”

宁陾知道,对方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他也不点破,只是叹了口气,顺着对方的话说道:“是啊,人老了,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

看着这大好河山,看着这百姓安居乐业,心里啊踏实。”

这话,让老农的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老丈,您别怪我们多心。”老农将锄头往地上一拄,也叹了口气,“实在是....怕了!”

“怕了?”

宁陾看着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声音依旧温和:“老哥,此话怎讲?

如今新朝鼎立,天下太平,苛捐杂税也减免了不少,有什么好怕的?”

老农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四周竖着耳朵的乡亲们,压低了声音:“老丈,您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

我们怕的,不是官府,不是税。

我们怕的,是这地.......又没了。”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手,指了指脚下这片肥沃的田地,眼中充满了珍视与不安。

“这地,是咋们自己的?”

“嗯?”宁陾眉头微挑。

“老丈,您瞧。”老农像是怕他不信,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纸。

那是一份地契。

上面用朱砂红印,清清楚楚地盖着大炎户部的大印。

“您瞧,这是前朝那会儿,皇帝老爷搞那什么......”

“变法。”

“哦,对,就是变法!

官府清丈田亩,把那些地主老财多占的地,都收了上来,再分给我们这些没地的穷哈哈。

一人十亩,不多不少,凭这地契,就能到官府领种子和农具。

这可是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老农说起这些,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感激与怀念。

他轻轻抚摸着那张地契,就像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

宁陾看着那张自己亲手颁布推行的地契,看着那上面熟悉的朱红大印,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留给这个天下的,只有战火、纷争与一个亡国之君的骂名。

却没想到,在这最偏远的乡野,在他早已无力触及的角落,他当初种下的那颗种子,竟真的发了芽,开了花,成了这些底层百姓,最珍视的念想。

“可是......”老农话锋一-转,脸上的喜悦被浓浓的忧虑所取代,“好日子没过几天,这天,就变了。

大炎没了,皇帝老爷也......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现在是东陵的天下了。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琢磨着,这新来的皇帝爷,会不会......会不会把这变法给废了,把地又收回去,还给那些地主老财?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民间啊都是这样传的。”

“所以,刚才瞧见您老人家穿得这么体面,又在地头转悠,我们这心里,就直打鼓。

还以为......还以为是城里哪个大户,派您来收地的......”

老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心中的担忧,和盘托出。

他身后那些农人,也都纷纷点头,显然,这是他们共同的恐惧。

宁陾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