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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高大清瘦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已经和一个老者一般无二,满头华发,面上都是苍老的痕迹。他的眼睛慢慢从姜梨的脸上扫过,眸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就像是带着余烬的火堆,在最后的时刻尚且有火星,但终究会归于黑暗。

姜梨知道他根本没有相信自己的话,父亲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尤其是经历了这些事以后,况且她的理由,实在编得不算完美。

姜梨往前走了两步,让薛怀远看清自己的脸,也能看清楚薛怀远的模样。

“这样吧,薛县丞,”姜梨道:“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关于芳菲的案子,会有一些眉目。等芳菲的案子尘埃落定,一切真相大白,凶手伏法,我会告诉薛县丞关于我知道的一切,但是薛县丞需要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

满屋人里,只有姜梨知道,薛怀远所说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也许是叶明煜的话,让薛怀远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她想着,只要两个月后,永宁公主的“孕像”消失,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等这件事了结以后,如果姬蘅放她一条生路,她便告诉薛怀远自己就是薛芳菲,父女相认。如果姬蘅铁定了要她性命,她就带着这个秘密消失在世界上。只要薛怀远好好活着就行了。

“是啊阿梨,”叶明煜看向薛怀远,问:“怎么,老爷子,你认识我们家阿梨?”

薛怀远点了点头:“好。”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我自己的女儿,却要别人来报仇。”

姜梨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拳头,差点忍不住自己哽咽出声。

姜梨从来没有看过薛怀远这个模样,他总是生机勃勃的,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无奈任命,束手无策,自嘲地说话。

薛怀远就坐在边上,目光怔然地看着她,缓慢地重复了一句:“阿狸?”

“不是的。”姜梨道:“这不是报不报仇的问题,这是‘公道’。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薛县丞应当想到这一点。当初薛县丞帮助桐乡县民的时候,可曾想到回报一事?薛县丞帮助那些县民,就如同我此刻做的事一般,也不求回报。上天也许是公平的,薛县丞结的善缘,造就了我这个善果。”

“阿狸?”从屋里,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姜梨一震,抬眼望去。

她希望薛怀远能够高高兴兴的,不再去纠结于这些事情,不要折磨自己。

“这姑娘可真是……”坐在门口的叶明煜咂了咂嘴,半晌才吐出一个词,“不同寻常。不过咱们江湖人士,就是如此,阿梨,你可不要在意。”

薛怀远看着她,道:“姜姑娘,冒昧地讲,你说话的语气,真是很像我的女儿。”

一个首辅千金却给一个没有身份的江湖女子行此大礼,已经是很出格了。不过屋里的人却没有人觉得这不应该。司徒九月侧身避开,皱眉道:“一个个的,怎么都喜欢行大礼。说声谢谢有什么意思?我要你的感激之情也不能换银子,我早说了,姬蘅已经付过报酬,大家各取所需罢了,不必有感情纠葛。”说罢,便抬脚大踏步地走出屋子,连头也不回。

一个父亲,说起女儿,那种慈爱的强忍着悲痛的语气,让人动容。

司徒九月见姜梨走进来,道:“你来得刚好,我替他看过了。身子已经全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他也不再需要我了。剩下的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她一副撂挑子走人的模样,姜梨的心里,却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于是同她行了一个拜谢的大礼,道:“九月姑娘的恩情,姜梨记在心上,如果没有你,薛县丞不会有如今的模样。日后若有机会,此等大恩大德,姜梨一定报答。”

姜梨坐在他面前,心里呐喊了一万遍“我就是芳菲”,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相望不相识,这句话中的锤心刺骨之痛,今日她是真真切切感受了一回。

他坐得笔直如一棵青松,只是不再高大挺拔,显得有些苍老。但还是她的父亲,薛怀远。

她笑了笑,心里的泪水无人看见,她说:“能与薛姑娘相像,是我的荣幸。”

司徒九月正在收拾药箱,叶明煜坐在一边,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喝茶。海棠站在一人身边,那人坐在床榻的边缘之上,只是一个坐着的身影,就让姜梨的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薛怀远愣了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谢。”

姜梨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过去一年,薛芳菲被当成燕京城最无耻的女人,人人喊打,姜梨却愿意说一声荣幸,对于薛怀远来说,这大约是很大的安慰了吧。

叶世杰晓得她关心薛怀远,侧了侧身子,示意她进去,“薛县丞在里面,已经醒了。”

“我听叶三老爷叫你阿梨。”薛怀远道。

薛怀远的房间外头,站了几人。姜梨走过去,看见的是叶世杰。叶世杰也当是刚刚下朝,连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他也许久没看到姜梨了,叫了一声姜梨的名字,姜梨道:“叶表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里看去。

“是。”

姜梨点了点头,随着白雪和桐儿往里走去。本是初春料峭的天,竟也觉出热来,手心脑门上都是汗水,随着她走动,汗水也要落下来似的。

“芳菲的小字也叫阿狸,”薛怀远看着外面,“是狸猫的狸。”

叶府门房的小厮热情地迎道:“表小姐来了。”

姜梨忍住泪意,道:“薛县丞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阿狸,反正旁人也听不出来。”

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父亲,便是有再大的苦难,这个世上,只有父亲是薛芳菲的家人。是薛芳菲留在人间的,唯一的牵挂。

薛怀远看着她,姜梨微笑以对,过了一会儿,薛怀远转过头去,道:“还是不了。”

姜梨定了定神:“就来。”她朝白雪伸出手。

“阿狸死了,姜姑娘,你不是她。”

白雪先下马车,在车下同她伸出手,想要搀扶姜梨,道:“姑娘不下来么?”

姜梨走出了屋子,薛怀远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后,觉得有些头疼,司徒九月说过,薛怀远刚醒过来,要多休息,海棠进来照顾,姜梨也不好打扰。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快到姜梨的马车已经走到了叶府门口,她却有一瞬间,突然没有勇气下车。

等她走到了外面,叶明煜和叶世杰就围了上来。

上一次见到清醒的父亲时,还是出嫁之前,之后大家往来写信,却没有再见面的时候。

叶世杰问:“你刚刚在里头,与他说什么了?”

桐儿和白雪面面相觑,马车里,姜梨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桐儿和白雪与她说话,姜梨也是心不在焉,显然是心思不在此地。她想着薛怀远如今醒了是如何,是会十分痛苦,还是心如死灰。他会不会流泪,会不会责怪自己这个女儿。想得越多,越是茫然无措,姜梨发现,她如今连自己曾经最熟悉的父亲,也变得陌生了起来。她好像很久没有和父亲好好说过话了。

“倒也没有什么,就是说我在桐乡做的那些事,他很感激。”姜梨笑道,“不是什么大事。”

姜梨怔了片刻,像是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往马车那头走,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吧。”

“阿梨,你有没有觉得,那薛老爷子,不是个普通人。”叶明煜搓了搓手,“今儿一早从他醒来过后,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之前呢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吧,我还能与他天天在一块儿,没觉得有啥。他这一清醒了,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有点儿怕他,一时之间不习惯,总觉得在他面前气短似的。这是为啥?他吃我的住我的,为啥我还心虚?”

阿顺挠了挠头:“表小姐,薛县丞醒了,司徒大夫让小的来与您说一声。”

“舅舅是感觉错了吧。”姜梨笑道,“薛县丞是个好人,您可能是不习惯。”

“阿顺,可是出了什么事?”姜梨问道。

“也许。”叶明煜看着姜梨,“还是你好啊,对着他也能镇定自若的。”

桐儿回答:“姑娘正打算去叶家,没想到你来了。”

“薛先生很厉害,”叶世杰看向姜梨,“现在我相信,他就是那个工部尚书薛凌云了。”

才走到姜府大门口,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叶明煜身边的阿顺,阿顺见了姜梨几人,愣了一下,道:“表小姐这是要出门呢?”

“倘若他真的能做你的先生,表哥会收益不少。”姜梨正色道:“薛县丞现在就住在叶府,表哥若是无事,平日里可以多请教他难题。他能给予你的,实在很多。”

到了第二日,姜梨早晨起来用过早饭,换了衣裳,就准备到叶家去探望薛怀远。本来昨日就想去的,无奈要去李家,今日没什么事,现在去也不迟。

“哟,你爹就是首辅,你咋对你老爹都没这么夸奖?”叶明煜打趣。

姜梨并没有很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