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书1kanshu.net

“你们消费的不是简单的狩猎服务,而是一整套象征着贵族、老钱、乡绅传统、精英休闲的文化符号。这叫文化资本的外显化。”

“但,又不止于此。在经济资本大致相当,或者至少表面看起来相当的这个小群体内部,文化资本的差异和展示就显得尤为重要。谁更懂行,谁更老练,谁就占据了场域内更有利的位置。”

老头看向李乐,“怎么样,观察出了异类没有?如果不算你的话?”

“嗯,有一个,司汤达。”

“哦?说说,怎么发现的?”

李乐抿一口酒,给森内特讲述着那个空荡荡的手腕、树林里压低声音的电话,以及努力融入讨论、甚至在选择威士忌时那种微妙的挣扎。

“他的行为更有意思。他有资本,但显然又不属于那个经济资本异常充裕的阶层,但他极力模仿、甚至夸大那种消费行为。我觉得,这种行为,不能简单归为虚荣,更像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的生存策略和阶层跃迁的企图,他很清楚这里的游戏规则。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的策略性行为。”

“在这个临时的、阈限性的群体里,他通过这种表演性的消费,哪怕可能是透支的,来试图获取一种暂时的成员资格,一种认同感,甚至可能期望借此拓展未来有用的社交网络。”

“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圈子能带来的潜在资源,人脉、信息、甚至是未来职业发展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投资,虽然风险很高。”

“Liminality(阈限)......”森内特重复着这个词,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射向李乐,“范·热内普的通过仪式理论。你觉得留学生活本身,乃至这种短期的狩猎旅行,都可以看作一种现代社会的通过仪式?”

“有点像。”李乐琢磨着,手指头划拉着杯口,“离开熟悉的家庭和原有的社会结构、分离阶段,进入一个模糊的、规则不同的中间状态或者阈限阶段。”

“在这个阶段,旧的身份被悬置,新的身份尚未完全确立,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这次旅行,我们脱离了在伦敦作为学生的日常角色,进入了一个以猎手、探险者为临时身份的阈限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会发生很多在日常规则下不会发生的事,比如更直白的炫耀、更脆弱的暴露、更急于寻求认同的表现。”

“司汤达的打肿脸充胖子,罗耀辉的冒失和事后的狼狈,韩远征的稳健和组织性,可能都是这种阈限状态下的特定行为模式。大家都在这个临时的熔炉里,进行着个人反思、尝试着角色扮演,也经历着或微妙或剧烈的互动。”

森内特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酒,吃完奶酪,拿手背蹭了蹭嘴角,“没错!”

“在这个阈限空间里,旧有的等级秩序可能会被暂时悬置,或者被新的、更微妙的规则所取代。像司汤达这样的人,他在国内的社会经济地位可能相对固定,但在这里,他可以通过模仿、学习特定的文化代码,比如品酒、狩猎、穿着,尝试为自己塑造一个新的、可能更高级的身份。”

“当然,这种塑造充满了张力,也容易露馅,我对他之后的境遇并不怎么看好。你觉得呢?”

“这就需要进一步观察。而且,”李乐探着身子,“这种阈限体验也强化了小群体的内部凝聚力和外部边界。我们这一群人,因为共同参加了这个所谓的高端的体验活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我们是一起的感觉,区别于其他没有这种经历的留学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你看,李,这趟看似简单的狩猎之旅,就是一幅微缩的社会图景。有阶级的表演,有资本的转换,有身份的焦虑与建构,还有仪式性的阈限体验.....远比打到几只鸭子有趣得多,不是吗?”

“确实。最大的收获不在猎物,而在看清了这场模仿秀背后的脚本。”

森内特给李乐示意手里的杯子,李乐摇头,老头瞪眼,李乐叹口气,拿起酒瓶,又给倒了一点,老头这才满意道,“那么,重新整合阶段呢?当旅行结束,回到伦敦,脱离那种情境,这种阈限体验会带来什么?新的身份认同?还是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出轨,很快被日常淹没?”

李乐无奈的笑了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恐怕是后者。”

“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或许会感慨几句,发几张照片在博客上,但生活很快会回到原来的轨道。那些在阈限阶段暴露出的东西,会被小心翼翼地重新隐藏起来。”

“当然,对于某些个体,比如司汤达,这种经历可能会加深他的焦虑,或者促使他更努力地去维持那种表演。而对于观察者来说.....”

他顿了顿,看向森内特,“它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窗口,让人看到在剥离了部分日常约束后,人们如何运用手头的资本,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进行博弈,如何试图建构和维护自我的边界,以及特定环境下的身份协商和生存策略。这比文献上的案例生动多了。”

森内特哼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别的意思,他晃着杯子里所剩不多的酒液,“所以,你这趟有效率的选择,最终还是落回到了你的论文关切上?”

“文化习性、象征资本、场域理论、阈限性.....看来克里克特要是知道你去打猎还能打出这么多理论联想,应该会少骂你几句。”

“但愿吧。”李乐想起克里克特教授那犀利的红笔,苦笑,“不过,教授,我确实觉得,这种活动本身,就像一种微缩的社会戏剧。”

“参与者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彼此观察,彼此定义。而我们这些学社会科学的,有时候就像混进剧组的场记,一边跟着演戏,一边偷偷记录着台上的灯光、道具、台词和演员们的微表情。”

“哈哈哈哈,场记?这个比喻不错。”森内特笑道,“不过小心,别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也别忘了,真正的田野,往往在戏散场之后才开始。”

他把最后一点酒喝完,撑着拐杖站起身,“酒不错,奶酪也还行。论文有思路了就赶紧写,别拖到克里克特举着猎枪来盯着你的脑门儿催你。我回去了,这把老骨头可陪你熬不了夜了。”

李乐起身送他到隔壁屋,森内特关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哦,对了,那个年会,已经说好了,我拉了不少老家伙来捧场。你的报告呢?什么时候给我?”

“呃,下下....”

“嗯?”

“这周六?”

“行吧,别偷懒,我记得你们那边有个传说,学困了,就用锥子戳屁眼?”

“那是大腿!你要是不会用就别用典故。”

“管他呢,我觉得扎屁眼比大腿有用,”

“走你!砰!!”

门重重关上,传来森内特“桀桀桀”的笑声。

李乐叹口气,回到自己屋,窗外伦敦的灯火依旧璀璨。他拿起那杯喝掉一小半的格兰杰,站到了阳台上。

高地狩猎的场景、众人的面孔、对话的碎片,与森内特刚才的理论点拨交织在一起。阈限体验、象征资本、社会戏剧....这些抽象的概念,因为有了那些鲜活的、带着体温和情绪细节的观察,而变得格外具体和有力。

他想起司汤达在树林里打电话时那种焦灼的语气,想起罗耀辉道歉时苍白的脸,想起韩远征谈及《围城》时那复杂难明的笑容,也想起陈佳佳惊魂未定的眼神和庄欣怡活泼外表下的敏锐。

这确实不仅仅是一场打猎。这是一次浓缩的、关于身份、资本、欲望和生存策略的展演,而他自己,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带着一种抽离又投入的矛盾感,记录着这一切。

李乐仰头喝掉杯中酒,辛辣感直冲头顶。然后转身,走向书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的脸。

“Duang!头悬梁!Duang....锥刺股!Duang.....命苦,Duang.....不能怨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