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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完全接受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件易事。但是弥生有傲气,夫子既然看着,就不能让自己显得可怜。一味地困在情网里只会让他吃定了她,这样一场角逐,爱得深的人势必吃亏。所以哭天抢地没有用,以后要学着保护自己。要叫他知道,没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垂着两手看看远处的天,云翳浅薄,嵌在天幕上,不细看连云边都分不清。她长出了口气,对自己扮个笑脸,一颗心渐渐冷下来。院里的人都定定看着她,她吩咐那婢女,“你请殿下稍待片刻,我收拾好了就过去。”踅身叫皎月,边走边道:“打盆水,伺候我梳妆。”

慕容琤这刻只觉五味杂陈,她这趟竟要梳妆打扮了,对二王盛装相迎。他苦笑不迭,果然是个佳妇,慕容珩好福气!心头痛,伤口也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佝偻着胸怀俯身,血渐渐吃透了绷带印到大袖衫上来,一簇簇的红,真有几分心头血的意思。

庞嚣同晏无思左右扶持着,见他越发失魂,忙道:“夫子伤势还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紧。看样子创口又抻开了,学生传医官来给夫子换药。”

他摆摆手没有挪步,也不说话,只是怅然望着卬否的正屋。

庞嚣无奈劝慰:“夫子别急,弥生是孩子心性,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兴许过了今天就好了。”

晏无思看他毫无反应,料着这回是伤心大发了。眼下广宁王在前院,要是进园来探病怎么办?他发了急,低声道:“夫子是知道的,广宁王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叫他看出端倪来,对夫子是大大的不利。夫子且忍耐一阵,处置了大王,越性儿也别顾忌那许多了,连着二王一道铲除。到时候天下皆在夫子手中,一个弥生还挣不回来吗!”

庞嚣到底心思更深,冲晏无思摇了摇头。既动了大王,二王便动不得。四个嫡出只剩其一,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庶出皇子哪个是善茬?在暗处虎视眈眈了许久,一旦抓住由头,届时群起而攻之,不论明枪还是暗箭,将最后一个拉下马,接下来就是庶出的天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盘谁不会打?要打却也要打得精,才能保得千秋霸业。二王的皇位,无论如何免不了一坐,至于是坐三天还是坐三年,日后就凭夫子的意思了。

可他现在这斗志全无的模样却不大好,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是个男人都有体会。然而人与人也不同,如果他只是个醉心于红尘俗世的书生,爱怎么讨美人欢心都可以。偏偏他志在天下,那么势必要舍弃一些常人看来寻常的东西。

弥生出来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脸上擦了胭脂,气色一下子就好起来。经过他们面前对夫子欠身行礼,“夫子回去歇着吧,身子还虚着呢,站久了不好。”

她留意到他衣襟上的血,星星点点,红梅似的。她也心疼,可是怎么办,不属于她的东西,自作多情也是替旁人瞎操心。她咽下凄苦,平静地与他错身而过。跨出院门时眼里蓄满了泪,她拿袖子拭,又不敢太肆意,怕弄花了眼梢的斜红。

广宁王的确是个安静的人,会客的堂屋六扇直棂门洞开着,她进了前院,老远就看见他站在一组条画前,负着手,昂着头,鲜冠组缨,绛衣博袍,背后看过去也是温润没有棱角的。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之下惊艳丛生,只不过习惯了隐忍,转瞬便退到眼底去了。他似乎很尴尬,嗫嚅了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解嘲地笑笑,“我冒昧前来,女郎请勿怪罪。”

弥生先前接旨那阵也不问青红皂白地恨他,但眼下见了面,实在是提不起恨意来。他总是怯懦卑微的神情,唯恐惹人不快。和没有牵搭的人尚且赔着小心,面对她更是小心谨慎了。

这样温和的脾气,让人同情,也让人无力。她整整衣冠对他深揖,“妾给殿下行礼,殿下长乐无极。”

他怔了怔,大概从没在王氏那里受过这样的礼遇,很有些受宠若惊,忙上前来搀她,“女郎快免礼,在我面前不必太客套。”

弥生却坚持,“尊卑有别,殿下是天潢贵胄,不单是妾要遵礼,上至二品官员,下至庶民百姓,见了殿下都应当栗栗然。殿下只管端坐受礼,无须自谦。”

她这一番见地叫他刮目相看。他少时开蒙,那时圣人还未夺取天下,一家子住在渤海王府。府里聘了个西席教他们老庄,看兄弟常戏弄他,他又诸样退让,曾经和他说过大意相同的话。如今那西席早就辞世了,不承想出了个她。过不了几日还将是他的妻,他满心的欢喜要从四肢百骸里散发出来,怎么都遏制不住。

他这人面嫩耳根子软,横竖从没有振作过大丈夫乾纲。日后有了这位贤内助,她身后又是偌大一个谢家,他顿时觉得腰杆子粗起来,真正能扬眉吐气了似的。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他脸上是融融的笑意,“只是咱们相处,犯不着忌讳太多。你不要自称妾,太远,显得不亲近……”又怕说错了话,慌忙摆手,“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就是……今日宫里传了旨……以后且要相处,总这样客气不是办法。”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不长的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一头欢欣雀跃,一头又小心打量她的脸色,这么来回地折腾,竟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弥生和他不同,她心里没有欢喜,人一沉淀就格外庄重。其实算算年纪他大了她十四岁,将近而立不该是这种表现的。又不是头一回娶亲,哪里犯得着这样!可是再揣摩,也许是前一段婚姻太不幸,因此对这段寄予的希望更大。

她细细地打量他,前几次见到他都有些委顿,晋阳王府那次,大雪天里连氅衣都不穿,冻得脸色发青。不像有封地有食扈的王,倒像个不受大人待见、没有御寒衣裳的孩子。这趟来前是打扮过的,光头净脸的,穿得也甚体面。想是王阿难死了,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活得有点人样了。

弥生觉得好笑,他的样子真和普通百姓第一趟登丈人家门一样,战战兢兢。她暗里还是同情他,看得出他天性纯良,狠得下心来伤害他的,一定是灵魂里缺了善性,都是冷血动物。

她对他轻轻地笑,“那就依殿下的意思,私下里不以妾自称。”

他颔首,想了想试探道:“我以后就管你叫弥生好不好?”他弯下颀长的身子和她平视,“你叫我珩,好不好?”

弥生抬眼看他,他很好地传承了慕容氏的魁杰,扔到人堆里,也是一眼挑得出来的美男子。只是少了其他人的凌厉,叫她想起往日的夫子,温文尔雅,眉目疏朗……她鼻子发酸,一个不小心红了眼眶。实在是太伤心,感情上她是注定要亏欠二王的。她再能武装,到底瞒不过自己去。她爱上一个人,用尽了力气,再也分不出多余的能量去爱别人。她唯有全力弥补,至少让婚姻看上去完整无缺。

慕容珩见她流泪登时慌了手脚。他不知道怎么料理,抽出了汗巾子,犹豫再三不敢递过来,木木在地心站着,嗫嚅着:“你若是不愿意这么称呼,那就全照你的意思办。或者……你要是不愿意嫁给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要是反对这门婚事,不用你说话,我去求皇后收回成命。”

弥生越加感到无望,收回成命又怎么样?她和夫子的关系已经恶劣成这样,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她怨恨他之余也隐隐惶恐,如果二王真的还她自由,夫子知道了会怎么样?计划落空了,是不是连对她的愧疚都没了,反倒有了憎恨她的理由?她还是在乎,情愿他欠她,也不愿连这点优势都丧失。

她接过他的汗巾拭脸,女人哭起来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比如打着软弱的旗号,便是再正当不过的。

他凝眉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愉快也隐没了,似乎品出了什么,渐渐冷了眉眼。正想要辞出去,她却曼声道:“我是想爷娘了,不知他们接到消息没有。”

他重点起了希望,忙道:“是担心这个?你别管,全交给我。说实话宫里指这门婚,委实叫我喜出望外。我这里高兴,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有自知之明,这上头委屈了你,别样上自然尽我所能办得周到些。我是二婚,你却是头一回,我不能让你失了脸面。阳夏那里你放心,我备好了聘礼亲自过去请期。该当怎么操办由你说了算,好不好?”

一个有头脸的郎君,动不动把“好不好”挂在嘴上,大邺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如果她没有先爱上夫子,如果她先遇上的是他,这会儿应该是怀着忐忑而甜蜜的待嫁心了吧。可惜了,冥冥中有定数,失之交臂,便拾不起来了。

“你不要问我,一切你拿主意。”她微侧着头,恍惚地一笑,“我不求比别人好,只要兄弟之中挨得过次序去就成。你可听说我家夫子和琅琊王氏联姻的消息?”

慕容珩思忖道:“旨意倒还没下,不过料着也快了。今早散朝母亲宣我进正阳宫,恰巧王家女郎也在。听母亲的意思,大约等九郎的伤痊愈了就要放恩典的。”他顿了顿觑她,犹豫道:“弥生,你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现在准备准备,随我进宫谢恩,好吗?”

他是体恤的问法,真要摊开了说,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胆敢抗旨,不单自己活命成问题,连谢家满门都要交待了。所以她只有点头,做出羞怯的样子来敷衍他。进宫面见皇后,皇后少不得有话要叮嘱,但愿自己的表现够好,别再横生出旁的枝节来。

“你是和我同辇,还是另给你备车?”慕容珩总有种捡了大漏的感觉,这样的高贵和美色照耀着他,他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是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善待她,反正他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伏,可以样样都以她为先。她嫁得委屈,日子尽量让她过得舒心。滋润在骨子里,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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